60年前,沁阳老城的冬天,寒冷是最真切的记忆,不像现在这样模糊和迟疑。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寒冷,雪也下得频繁。一进入农历腊月,呼啸的西北风飕飕的,刮在脸上生疼。眼前晃动的,都是树上、屋顶、地上皑皑的积雪和池塘、河沟里厚厚的坚冰,耳边回响着踩踏冰雪“吱吱嘎嘎”的声音。冬天的寒冷和物质贫乏一样,考验着人们的智慧和意志。
入冬前,大人就要忙过冬准备。白菜、萝卜是寻常百姓家冬天的当家菜,要提前到供应点购买,放在朝阳地儿晾几天,然后堆在房檐下,用草苫或塑料布盖好。择好的冬菜用来储藏,剩余的菜帮、萝卜缨要腌制成酸白菜、咸菜。腌制酸菜的场面很是热闹和有趣,风和日暖的日子,几个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洗菜、切菜、沥水、装缸、下料、封存,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当然,酸菜腌好后,大家还不忘品尝交流一番,才算今冬腌菜的结束。邻居王大娘腌的酸白菜在街上是出了名的,又酸又脆,每年腌酸菜时,大家都请她帮忙。
准备过冬棉衣,是大人操心、费力的事。一入秋,母亲找出全家人的旧棉衣,重新拆洗、絮棉。絮棉花是有讲究的,拆出的棉花要一层层揭开,抻拉成厚薄均匀的棉片压实絮好,挨着棉衣里再絮上一层新棉花,又暄又暖。棉衣后背、裤子后裆和膝盖多絮一层,按母亲的说法:“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十层单不如一层棉,多絮一层棉,顶上十层单。”只是,新絮的棉衣太臃肿,刚穿上那些天,胳膊腿打不过弯儿,走起来像笨熊。
过冬的煤也要提前筹划,因为生活用煤是凭票定量供应。一吨煤十几元钱,每家按人口多少供应。县城唯一的煤场距我家有几公里远,每次买煤要走多半天。稍微宽裕的家庭花钱雇人拉煤,大多人家都是借车自己拉煤。一大早要赶去排队、交钱、开票,装车时要抢到前边挑炭块,晚了就剩下煤面了,还要留心混进煤矸石,那玩意儿既重又不起火。装好煤后过秤,又是一番耐心的排队,等煤到家,已过了午饭点儿。顾不上吃饭,还要把煤倒腾进煤池,煤块码里边,煤面倒外面,不大不小的碎煤堆池中间,用起来方便。那时,各家用的都是烧煤泥的大煤火,煤火台上放有小板凳,坐着取暖、看锅两不误。只是煤气味太重,煤气中毒的事情时有发生。
冬天的寒冷,挡不住孩子们活泼的天性,快乐自然不会缺席。
那时,上下学没有家长的护送,结冰的路面、坡道、河沟都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场所。结伴而行的孩子们总是风似的呼啸着来来去去,远远跑起,猛地一冲,滑出很长距离。蹲下身子,让前面的孩子拉着手,在冰面上飞驰。鞋袜湿了,忍着,哪怕冻得鼻涕横流,随便用袖子一抹,继续玩耍,啥都不耽误。
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冬天里教室窗户没有玻璃,装的是白色透明的塑料布,夏天再把它揭下来。教室里人多,讲台边生个煤火,似乎比家里暖和一些。冬天上学,我们穿的棉鞋不防水,下雪天还好对付,遇到冰雪融化,路面非常泥泞,等坐下上课时鞋已经湿了半截,双脚开始发冷。刚才上学路上还谈笑风生的我们很快被身体出卖,上下牙齿开始打架,发出哆嗦的声音。不知谁先撑不住了,轻轻地跺脚,再过一会儿,整个教室里就会跟着响起此起彼伏的跺脚声。
到下课就好了,大家可以发疯一样相互追逐、打闹,把自己搞得满面通红,还要感叹一声:“好热啊!”十几个男孩贴着向阳的墙根“挤尿床”,一边挤一边喊:“挤,挤,挤屎床,挤掉谁,谁尿床!”被挤出的孩子迅速回到队伍的尾端,继续往前挤,享受相互挤出的温暖。学校菜地旁的麦秸垛也是男孩子爱去的地方,在麦秸垛背风处挖个洞,几个孩子钻进去,既避风又暖和。女孩子们踢毽、跳皮筋、跳绳。毽子踢得好的,能玩出多种花样:侧踢、后踢、两腿交换踢,几根鸡毛做的毽子像粘在脚上似的。
孩子们打心眼里喜欢下雪,感觉只有下雪才算真正到了冬天。三九天,北风呼啸,气温骤降。“一夜北风紧,开门雪花飘。”往往我们早晨醒来,窗户白亮亮的,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趴在窗台上,哈一口热气,用小手使劲擦,窗外白茫茫一片。“下雪了!”惊喜地喊叫着推开房门,只见大片的雪花棉絮似的漫天飞舞。跑到院子里,张开双手接住茸茸的雪花,再攥紧拳头,洁白的雪花顿时变成冷湿湿的水。那时,我们没有内衣、毛衣之类的,大都光身穿着厚重的棉衣,雪花肆无忌惮地往脸上扑,往领口、袖口里钻,凉酥酥的。凛冽的寒风刺骨,身子会不听话地哆嗦起来,再用两只小手捂着耳朵,耳朵冻得像两个小陀螺。雪一停,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冰清玉洁、琼楼玉宇的童话王国,在阳光的照射下,连眼睛都难以睁开。房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房檐下滴滴答答的雪水成了水帘洞。冬天的太阳有点薄情,到了下午就变得冷清。再经过一个晚上,水滴慢慢冻成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凌挂在檐下,长短不齐,粗细不一,像狗牙似的。我们拿一根长长的竹竿,踮起脚尖,眯缝着眼睛,照着冰凌的根部“啪”的一声敲,冰凌应声而下,在地上摔成几段,捡起一小块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那冰冷的感觉,那爽爽的味道,要胜过今天孩子们口中的冰淇淋。
冰雪世界,更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撒腿往外跑,不管是手冻得通红,还是脸吹得生疼,手里团着雪球,在雪地里乱打一通,冷不丁自己的脖子和脸蛋会被小伙伴扔来的雪球击中。打累了再堆雪人、玩滑雪,我们尽情享受着冰雪的快乐,全然忘记了冬天的寒冷。
下雪天,麻雀可遭了殃,饿得饥肠辘辘,成群结队在树上、地面盘旋,四处觅食。孩子们逮麻雀的机会到了,先扫出一块空地,拿来竹筛子,用系着细绳的小木棍撑住,撒上麦粒,手握细绳远远藏起来,屏住呼吸,待麻雀前来啄食,绳子一拽,筛子扣下,麻雀便成了我们手中的玩物。
冬天不仅有冰雪的乐趣,更有冬日的暖意。那时,家家都靠煤火取暖,天一黑,煤火上坐一壶水,滋滋冒着热气,壶四周烤几个红薯和馍片,一家人围坐在煤火旁有说有笑,边吃边聊,成了老城人家冬季最惬意的时刻。
此刻的母亲手还不能闲着,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拽着麻线,忙着纳鞋底。从医院找来的输液瓶装满热水,放进被窝里提前暖着,还要把我们跑了一天湿冷的棉鞋和鞋垫贴着煤火台炕着。
睡前,封上的煤火渐渐暗红,空气里弥漫起浓浓的煤气和淡淡的酸臭味。躺在被窝里,脚上和手上的冻疮暖得胀胀的,钻心地疼。屋外呼啸的风吹打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音。然而,只要把头深深埋进被窝,一天的疲劳很快将我带入梦乡。
秋去冬又来,几度雪飞春。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如今的冬天愈发显得平淡,甚至在不觉中过去。“命运可以走出冬天,记忆又怎能忘却严寒。”汪国真先生的诗,常常使我想到儿时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