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忆边
我年轻时在老家种地,闲暇时寂寞得慌,便寻思着找来一些文字看。也许那时生活得太单调,或许我过于专注,竟贸然把书本上的平凡文字读出了好多种情感来,好多种色彩来,并深陷其中,继而变狂变野。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认为,凡人都活在两个世界里,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屙屎的现实生活外,还都有一个更为精彩的精神世界。而精神世界虽玄奥绚烂,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但却不具有外形,一般人看不出来,不像肚饿时白蒸馍一样顶饥,也不像天冷时窑洞一样暖和,它只飘逸执拗着灵魂的大旗,拒绝肉体。诗歌的精妙及其神奇魅力即在于此。
十九岁那年秋天我在村地上看云,时间长了便感觉出一阵阵的空落。地面上玉米茂盛,河水空流,四下里望望,只有我一人站立在一大片暑热里。其实天究竟有多热,我不知道,我只是在人气之外活着,觉出了生命的多余。于是不久我便有了出走的念头。我的家乡是在豫西北地区一个名叫贵屯的村庄,名中有贵,也不见得贵在哪里,县志上也没记载出过什么名人和有影响的事件。村北面八华里是东西走向的太行山,站在村边就能看见里外两三层山的峰顶,呈锯齿状,蓝莹莹的很好看。从老人们那里,我从小就听到过不少有关深山里狼虫虎豹、鬼神以及绿林好汉的传说,尽管刚听到时有些惧怕,但却不乏内心深处的好奇与向往。那里,必定是一个鹰飞草密、山势巍峨、古木参天的好地方。今天,我就要举起十九岁的旗帜和勇武,向太行山里挺进了。我有的是力气,什么也不怕。在那次进山后的二十多天里,我采食过多种熟透的野果,捧喝过草根下流动的泉水,在干净的岩石上静静地读过臧克家的诗,读过艾青、张志民、贺敬之、郭小川的诗,瞭望过老家的沁河、黄河,也曾幻想过更远处的井冈山和延安。亮堂堂的太阳下,有些事情想到极致时我也哭过,呼叫过,但仍觉得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激情喷发的出口,没有一把火能点燃我胸中的柴火。我像是一个没有多少处事经验的人,立刻把一条路走到了尽头。在山里,我最终没能印证乡下老人们的神话传说,也没能改变一点我的肉身,但我敢说,在我最能吃饭的生命阶段我远离过老家的面缸和炊烟,在最能表达的年龄我二十多天没说过一句话,我用山上的野风冷露淬过火,无意间向冥冥中的诗神靠近了一步。
我曾经多次跟家人和朋友们说过,在写诗的道路上,我曾遇到过对我帮助很大的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磨砺之后脱俗脱尘的人,正是他们的热情付出,才使我在苦读的寒夜里看见了真情的佛光,才给了我信念和勇气,让我走得更远。三十多年来,这些我所敬重的诗人有的我见过,有的关系已很熟,有的至今无缘相见。他们依次为辽宁省科学技术委员会陈殿俊,《诗刊》社编辑邹静之、周所同,《焦作日报》编辑刘金忠、张国柱、呼润廷,《焦作文学》编辑张希海,《诗神》编辑刘松林、韩文戈,《星星》诗刊编辑王一兵,《河南日报》编辑高金光,《郑州晚报》编辑邓万鹏,海燕出版社刘育贤,战士诗人李晴法、杨建民等,还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焦作市成立的《七月诗社》,可以说在每次定期聚会时,每个年轻的诗歌爱好者的激情发言,都对我有所启发、帮助很大,促使着我一路前行,不敢停下。在日月运行中,在不停歇的流水的声音里,只要爱着诗,我就不再害怕,也不再寂寞。诗于无边的大静中升华我的情感,平衡我的心态,以至于我在田里割麦子或着给庄稼浇水时,都会感到格外高贵或空灵。
写作诗歌就像一次远游,加入的人很多,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最美的风景。途中有半途而废的,有偏离方向的,有急于求成乱了心志的,也有走得扎实但进步不是很快的。总之能够到达目的地的人,我都认作是英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遇到一个在农村长大后到城里做营业员的女孩,名叫蒋小红,那天她拿了一大本抄写得十分工整的诗歌给我看,我感激她对诗歌的热爱和投入,便认真地看了,大体上觉得不错,于是就挑出几篇稍作修改后建议她投给报社试试,果然不久后就见报了,这使她很是震惊和欢喜,写作的劲头更足更大,三天两头便有诗稿送我阅看。那年冬季的一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可能是无法骑车,她步行十几里路来找我。只见她头上系着一条大红围巾,刘海和睫毛上落了一些雪,见了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也在城里临时做事,见她对诗歌这样钟情,人也不错,天傍黑时不忍心让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去,就跟她一起踏雪往回送她。路上行人不多,我们说话也不多。忽然她放慢脚步,脸红红地问我:你有朋友没有?因她所说的朋友我当时认为只是指生活中的朋友,就顺口回答:有。她听了便没再言语,我也没有多加解释。这之后不久,我便于匆忙中离开了那个县城,到了另一个地方谋生。时隔一年多之后,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信封上收信人具体地址不是我的,地域名跟姓名却是我的,我想我最终能收到这封信,很可能是我平时信函多,细心的邮递员记住了我,才给我送过来的。这封信便是相距几十公里外的蒋小红寄来的。她给我寄来了6首情诗,一封长达13页的信,信和诗歌都写在方格纸上,一格一字,很工整,无错字。谁知道就是这封信,竟给我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蒋小红在信里说,她刚从成都看病回来,前一段时间她患了精神病,疯了,乱跑,家人看不住她,还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个多月,眼下情绪稍稳,便给我写信,但这封信很可能是她最后一封信。信中还说了一些感激我的话,附了她家乡的村名。看完信后,我不禁扼腕长叹,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姑娘啊,正处于人生最诗意的年龄,怎么说病就病成那样子呢?继而我又想,她说的病会是真的吗?这些新寄来的诗歌是她患病以后写出的吗?由于那段时间确实事情太多,我是过了三个多月才去看望她的。当时她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人,我向老人家介绍了自己,说明来意后,她的母亲双眼含泪,连声叹息,说没想到小红会突然神经得那样厉害,一会儿看不住,不是跑到村后大河堰上乱嚎乱叫,就是跑到离村十几里的县城,大声呼喊一个叫马忆边的人,她说马忆边做过她的老师,是个好人。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向老人提出想见见小红。老人说她一人拿小红实在没办法,已于两个月前凑合着找个人把她嫁出去了。我紧跟着问男的怎么样,干啥的?老人说嫁的那个男人很本分,在家种地的,多少有些秃顶,没有找过媳妇,只是比小红大12岁。我了解到小红这样的情况,心里揣摩她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就更急于想见到她。于是我按照老人所说的村名,骑车二十多里,顺利地找到了小红的婆家。当我走进一座老屋向小红的婆婆问及小红时,话音刚落,只见东面套房里急忙冲出一个女子,这女子穿着内衣,头发直竖,脸色惨白,大声地说着:啊,马老师,马老师,你怎么来了?我定睛一看,正是小红,便急忙迎上前说:我来看看你,我来晚了。小红婆婆看到这种场面,一边呵斥小红坐下来不许乱说话,一边面向我说:你就是马忆边啊,就是小红天天念叨的马老师啊,你说说你是怎样教育小红的,她啥活儿不会干不说,还整天没黑没白地蒙头大睡,嫁来俺家几个月了,连个孩子也怀不上,我就是养只鸡,也会下个蛋哩。小红婆婆的话句句显示出了对小红的种种不满。这时我看见小红坐在一边,低着头,不插话,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只好向小红婆婆说了些安慰的话,说小红先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她的病只要好好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又交代小红要好好对待生活,学会一些养活自己的活计,治好病,调理好自己的精神生活,至于写诗,啥时都可以,并表示永远愿意做她的第一读者。我发现当一提及诗歌,小红的双眼仍旧放出异样的光彩。从小红那里出来,小红欲起身送我,婆婆不让,小红只好站在屋里,目送我离开。回去的路上,我心中翻腾着一幕幕萦怀的往事,感到了人世间潜在的那缕难言的凄凉。蒋小红啊,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你真的不会再好起来吗?我甚至又想,蒋小红如果不写诗,可能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她爱上了诗歌,也许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其实,在历朝历代的现实生活中,历尽磨难而最终成名的诗人确是被社会所尊重的,尤其是唐朝至今,无论身居官场还是身赴疆场的诗人可以说多若群星,他们或不事权贵,刚正不阿,为民呼号,或走马边塞,骁勇善战,报效国家,留下了赫赫战功和英名,其激昂情怀可昭日月,可鉴山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将会用刺刀杀死我们,还会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这一篇篇走在社会前沿、闪耀着浓郁时代气息的诗作,不知影响和召唤了多少热血青年奔赴理想,锻造或催生了多少英雄史诗。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也许正基于此。而一些追名逐利、仕途落魄,困顿草寮的诗人也一样大有人在。今天,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没有硝烟没有枪声,好人和坏人不好区分,但对于诗人来说,却不是没有愤怒。记得当今一位国家领导人说过,公平和正义,可以发出比太阳还要强烈的光辉。他的这句话一定是有感而发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公平和正义实在是太少了。而对于身边一些极不正常的现象,我们也不是不知道,那么,作为激情飞扬的众多的诗人们,有几个用诗人的眼光去观察、去抒写、去吶喊、去暴露生活中的这些丑恶呢?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写过一首诗,名字叫《村长家的新房》,主题是反腐败的,发在《诗刊》1997年7月号上,该诗无论在次序排列还是就篇幅来讲,均不显眼,没想到发表后却受到了北京高校诗评家雷世震先生的好评,被喻为《九十年代诗歌零度创作风格》,发表在《飞天》文学杂志上。在该篇评论文章中,一起被评论的还有诗人忘川的诗作《葡萄藤的触摸》,姚振函的诗作《独语八章》,雷霆的诗作《雕刻自己》,题材均为反腐范畴。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说自己的诗写得如何,只是想说当今诗人中,关注现实生活的诗人的确太少了,忧患意识太淡漠了,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仿佛被什么麻醉了,于是责任感和使命感也随之缺失。面对改革开放形势下出现的众多的新事物、新情况,应该说诗人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然而,大量的诗人却没有去捕捉这些鲜活的真实,而是沉迷于自身狭隘的情感里,要死要活的,有的青年女诗人甚至靠下半身写作,迎合了一些不健康的心理需求,显示出了人体本能的低级和无聊。
从开始写诗到现在,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30多年过去了。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的父亲母亲平时只顾全力侍弄好自己的庄稼,上上下下没有一点社会关系。我多年以来由于心在诗上,耽误了不少人生方面的实事。这其间为了生存,喂鸡、喂兔、装货车、赶驴车、凿石点炮、赶会买布我都干过,也忍受过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委屈,但我却很少求人。好在一路写作生涯中结交了众多朋友,除了交流思想以外,他们也给了我许多生活上的关照,保住了我诗歌的火焰没有熄灭。现在在我生活的地区,知道我写作的人很多,他们都一致认为我离开老家后混得不错,在世上活出了脸面。尤其是以前的熟人和我的几家亲戚,凡是遇到了烦心事和难办的事,动不动就会跑几十里来城市找我。有让我解决老家宅基地纠纷问题的,有让我给孩子安排工作的,有买了假货商家不退让我出面说理的,有开三轮车来市里卖西瓜被扣车后让去说情讨要的。就在一个多月前,还有一个40多年前的小学女同学跑来找我,说她的男人办企业挣了钱,偷偷找了一个小老婆,现在非要跟她离婚,撇下两个孩子也不管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非让我写篇文章在报纸上狠狠骂她男人一顿。我知道,凡是来找我办事的人,都是对我性情比较了解的人,他们是从内心深处把我认作了法院的法官和政府官员,甚至把我认作了正义的代言人。我想,这些也应该是诗歌要表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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