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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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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2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英雄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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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接二版)接着让秘书买了一张车票,把小李送出了暖热的怀抱。

  李文祥的军龄不算很长,但是短短9年,参加6次战役,还有大大小小的战斗无数,挥戈横扫半个中国,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荣立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并获特等人民功臣、战斗模范称号,戴上了解放奖章,出席了28军第四届英模大会,赫赫战功足以骄人。

  1950年9月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在京召开,三野代表中就有那位后来在抗美援朝战场牺牲的特级英雄杨根思。李文祥原本也是代表人选,可惜因生病错过了机会。没能火车进北京见毛主席,成为他的终生遗憾。他至今都没进过北京。

  但作为军人他是幸运的,大仗打了,硬仗打了,胜仗打了,而且是在我军鼎定江山的最为酣畅精彩的时刻,是在共和国喷薄而出的最为壮丽辉煌的时刻。

  之后呢,所有战功荣誉就收入了一个沉默的小布包。

  打江山的人,只与牺牲者比。“显摆那干啥,好多战友命都没了。”他说。

  记者问老人:你身边战友牺牲了多少?

  他说,班里排里随死随补,认不全就没了。活下来的是一多半,死了一少半。

  问他:你想过自己会死吗?

  他女儿说:俺爹说,打仗往上冲,脚底下轱辘轱辘都是尸体,一双绑腿都染红了,涮几盆血水还洗不干净。

  他却淡淡地说:“锯响就有末儿,战场上哪能不死人呢。真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是为人民而死。”

  可他终究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完完整整!除了济南战役中炮弹皮把手削破一小片,可谓未伤一根毫毛。真是命大!

  记者问:你还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吗?

  他先摇头:“想有啥用?不想。”可过了好一会儿,又仰天紧紧闭了一下双眼,“睡不着的时候想啊!”

  午夜梦回,在静静的村舍里,枪炮声又震耳欲聋地轰响起来了,还夹杂着号令和呐喊,在硝烟和鲜血的气息里,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奔跑着,跳跃着,搏斗着,杀红了眼……

  “苦!那时候真苦。”老人皱眉咽下一口唾液。

  问他怎么苦,这个火里蹚过来、血里滚过来、死尸堆里爬过来的硬汉子没有回答。记者揣想,他所说的苦,不是个人的苦,不是皮肉的苦,而是战场上巨大的焦灼感,军令如山,万死不辞,苦苦地挺进,苦苦地求胜……

  那时候,想过打完仗干啥吗?记者问。

  他用范县方言吐出两个字:“回家。”

  战士恋家。河南人恋家。

  转业

  以后解放台湾就交给你们了!少尉李文祥向军营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1956年8月,32岁的他复员转业为18级干部,到福建省三明市,在福建省建设厅第三建筑工程公司保卫科担任保卫干事。

  在自己曾经打过仗的这片土地上,他又投入了火热的地方建设。他不愿坐办公室,一线哪儿艰苦就去哪儿,先后在厦门营房、永安营房、莆田营房、南安营房、仙游制糖厂、漳州营房等工地保卫安全。到龙岩,领导让他当电厂厂长,他觉得自己文化低谢绝了。最后在三明钢铁厂工地待得最久,住了一年多,可正逢国家经济困难,工程下马,担任三外队长的他就领着工人开荒种菜渡难关。

  那个年代,转业军官受人倾慕。据陈宝珍回忆,当时南安一带有200多名转业军官找对象,都是三四十岁年纪,“福建姑娘没少被他们娶去”。英俊精干的李文祥当然也有不少人介绍对象,女教师、女医生,他看看都没相中,怕文化人跟他过不下去。他想,只要思想进步,能吃苦过日子,就是庄稼人也行。河南老家寄来一张扎俩小辫儿的姑娘照片,催他回去结婚。

  转业第二年,李文祥在南安梅山镇营房工地时,陈宝珍正在营区给人当保姆,镇里保卫干事介绍两人相亲。这个农村姑娘的身世触动了李文祥,他5岁没娘,她1岁没娘,不由恻隐相怜,而且她能吃苦,虽然瘦小,却18岁就挑118斤稻谷翻山走8里路去交公粮,所以见第一面便心中暗许。第二天李文祥去了仙游工地,在那里偶患胃病,单位战友写信催陈宝珍过去。陈宝珍已没母亲,父亲下南洋去泰国断了音信,就由表哥送嫁到了仙游。花20元钱,炒几个小菜招待一下单位领导,就结了婚。

  陈宝珍婚后在公司幼儿园当老师,在建筑工地帮工。虽然夫妻聚少离多,还经常搬家,但那是她一生最享福的6年。在发黄的老照片上,妻子穿着苏联流行风格的布拉吉,依偎在英武的丈夫身边,笑得多么甜蜜!

  1962年,上级来作报告,国家正值经济困难时期,农业歉收,号召干部精简下放支农。从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一下子变成种地的农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落千丈的沉沦。但是,李文祥仍像当年冲锋陷阵一样率先报名了:“共产党员应该听从国家号召,群众饿肚子,干部有责任!”因为他是革命功臣,担心领导不批,他又当场咬破手指,在申请书上按了血指印。那时食品极其匮乏,公司经理拿出公家还未养大的小鱼、鸭蛋为他饯行,有人提意见,经理勃然怒斥:“老李过去打仗流血,现在带头支农,你都没看见,吃点小鱼和鸭蛋你看见了?”

  记者问陈宝珍:不当干部当农民,这么大的事你都依了丈夫?

  她朗声说:他的主意,我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有啥办法!

  一旁有人说:你们家是老李说了算吧。

  她边朝厨房走边笑道:今天晚上吃啥饭,还是我说了算!

  1962年夏天,由李文祥带队,十五六个精简支农的人踏上茫茫旅途。当时福建海防局势紧张,大小火车站都不售票,但还是照顾他们上了部队家属车厢。到山东济南时,李文祥夫妇下了车,然后经聊城回河南范县。

  归心似箭的李文祥,凭介绍信在聊城汽车站买了回范县的车票。这时两位范县老乡诉苦,说等几天了买不到车票回家。以李文祥的性情,二话不说就把车票让给了素不相识的乡亲。可当他自己坐上汽车时,风雨交加,车至莘县走不通了,夫妇俩在车上又冷又饿坐了一夜。从莘县到范县只好步行,背扛行李跋涉18里路,在白衣阁村头第一个遇到了麻五哥。

  全村老少见李文祥夫妇突然带着家当回来,惊喜地围上前,问他们走不走了?他说不走了。

  此时他离家已21年。出去当兵杳无音信,父亲曾以为大儿子已死在外面。刚解放不久,忽然敲锣打鼓吹喇叭,区武装部把他的立功喜报送上家门,家里从此享受军属待遇。父亲给他去信,他才知道了家里的情况。转业后他探过一次家,这一次却是彻底回乡扎根了。

  生产队给了3分自留地、30斤麦子,日子从头开始。

  李文祥十分明白,所有的国家干部待遇,瞬间已经全部失去,今后指望种田吃饭了。

  下篇

  李文祥的人生分为两半——前面15年的从军和转业,如一阵鼓乐的“急急风”;后面50年的回乡务农,如一段音乐的“慢板”。

  前一半雄壮火暴,奇异卓著,高潮迭起;后一半平凡淡泊,沉潜缓慢,波澜不惊。前后如同峰谷,前半有多高,后半就有多深;前半有多奇崛,后半就有多沉寂……然而,静难于动,忍难于纵,更加难能可贵是后一半,更显高风亮节是后一半,更见功夫是后一半,更打动人是后一半。人生在强烈反差中达到完整、平衡、高尚、伟大,前半生是英雄,后半生也是英雄。

  一把尺子 衡量境界的高低

  问我们:你活得满足吗?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下乡支农可有许多去向,李文祥唯一选择了河南老家。他明明知道老家很穷。

  位于河南省东北角的范县,至今还是国家级贫困县。正处在黄河故道“豆腐腰”上的它,主要穷在水患,河床滚动无常,涝灾频仍,土虚田瘦人贫。白衣阁乡又坐落在滞洪区内,为了调节分洪长期做着无私奉献。

  近4000口人的白衣阁自然村,因村内已湮灭的白衣庙而得名。这个乡政府所在地,人烟稠密,村街井然,也算乡间通衢了。

  李文祥回乡的同时,一个战斗模范、特等功臣、少尉军官、18级干部已消于无形。村中老人依稀记得往他家送过立功喜报,但他不提便也淡忘。逢到乡亲问起打仗的事,他避开惨烈血腥只讲点片断。后辈们就只知道了他是一个当兵的,一个老军人。

  一切化有为无,这是李文祥重新开辟的一种人生、一种活法。千万人难以放下的,千万人难以做到的,他却自然而然放下了,一心一意做到了,这就是他的纯粹、他的非凡。21年后回故乡的,还是一个像泥土一样天然质朴的大地赤子。其实那个装满奖章奖状的小布包他很珍惜,妻子说留着有啥用?他郑重地说:“这是荣誉。”但他珍藏的方式便是消失。在他看来,能够证明存在价值的,能够体现理想信仰的,不是荣誉,不是地位,而是不断在干,永远在做。这个积极行动的勇者,这个掌握命运的强者,不随波逐流,不苟且偷安,每次选择都义无反顾,识大体,顾大局,从不考虑私利,甚至宁肯损失私利,只为遵循一个原则: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国家的需要,符合人民群众的愿望。

  37岁的李文祥融入了乡村男性精英之中,一回乡就当民兵连长,不久又当生产队长,满腔热忱地投入了生产建设。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一边是火红的建设激情,一边却是昏黑的居家日子。

  老宅不大,容不下突然归来的夫妇。进家头两夜,只得露宿在院子里。父子兄弟分开过,陈宝珍在院角地上摆三块砖头,天天支个小钢精锅烧柴做饭。

  直到有一天,父亲把李文祥追到村街上大打出手!

  李文祥转业在福建工资不低,那时把钱不当回事。曾把父亲接去生活,并为弟弟安排活计,可父亲和弟弟过不惯都回了家乡。几年间,家人频繁地迢迢来往,钱都抛在了路费和花销上。

  现在大儿子回到身边了,父亲以为他还像当干部时一样宽裕,向他要钱不能如数满足,老人恼羞成怒,在大街上当众揪住他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顿痛打。李文祥什么个性!什么身手!闪闪身子就能挣脱,但打他的是他亲爹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民兵连长、生产队长,含着屈辱,任凭一记记老拳抡在头上,任凭一个个耳光扇在脸上,这是他为自己选择不当干部当农民付出的代价!

  ……

  被乡亲们劝开以后,他回到屋里,泪水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倾泻,胸口憋得肺都要炸了,妻子连忙请医生打了一针才缓过气来。

  你后悔当农民了吗?从这时起,人们一直问了他50年。

  “后悔啥!革命分工不同,在哪儿都是为人民服务。”他的口气从来不软。

  即使被严酷无奈的农村现实打得头破血流,他也无怨无悔,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响应国家号召。从军人、保卫干事到一个农民,只要不顾个人得失,就没有落差。回到家乡干革命,是他钟情的选择。他开始了一场隐忍的战斗。

  村中北街有座不大的关帝庙,人称老公庙,正堂做了“赤脚医生”诊所,前院是一片荒草空地。李文祥找到大队部要求:我住老公庙吧!乡下人惊骇地说:庙里是住神灵的,凡人哪降得住啊,那草里还有长虫!他说我啥都不怕,我敢住庙。

  李文祥天不亮就起来满村去捡砖头;夫妻俩晚上为馒头坊帮工推磨,每天磨50斤面;闲时编稻草辫儿,盘10圈挣一两角钱……三间土屋终于在老公庙前院盖起来了,他们从老家搬迁出来。因为庙址在老8队,那里正盼一个好队长,李文祥转任老8队队长。直至如今,村民仍习惯称北街村这一块为老8队。

  那时生产队干部没有任何补助,只是每天出工比社员多记一两个工分。李文祥一天记10分,陈宝珍一天记7分,这两个整劳力长年全勤,年终分红成了余粮户。实行家庭承包土地后,1983年又盖了三间西砖房,90年代还翻盖了堂屋三间砖瓦房。

  当然,开始最难的还是27岁的福建女子陈宝珍。冬天她怕冷,在北方严寒中思念沿海侨乡郁郁葱葱的美丽。青黄不接时,连菜窝窝和红薯干都吃不饱。乡亲们听不懂闽南话,笑她“南蛮子”,她只好丈夫走哪跟哪。

  “老李,忘了不跟你来了。”她委屈地哭起来。

  记者问:当时你哭了,丈夫怎么劝你?

  她看看身边的李文祥老人,笑道:“他说,你愿走你就走吧。”

  真的如此无情?李文祥老人莞尔一笑,拖长声音说:“她走不了——!”

  是啊,李文祥福气真大,眼力真准,找了这个寒冷逼不走、贫穷赶不走、磨难吓不走的福建媳妇,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她敬重他、信赖他、依从他,他的坚定引领着她的顽强,她的乐天补充着他的淡定,他们缺一不可,直至垂垂老矣。

  陈宝珍早已融入了白衣阁的百丈红尘。她学会了范县方言,与乡亲们嬉笑怒骂,如鱼得水;她学会了耩麦子、点玉米、打农药;她学会了擀面条、蒸包子、包饺子;她学会了持家,最多时养6头猪,卖了600多元钱盖房;她学会了女红,织的花格床单比如今商店卖得很贵的老粗布还漂亮。因为特别勤劳能干,社员们选举她当了妇女队长,与当生产队长的丈夫一起夫唱妇随……如今77岁的老太太,一偏腿就上了三轮车,蹬起来像一阵风。

  “现在我啥都会!”她笑靥如花地告诉记者。

  李文祥老人疼爱地笑她:“你还会吃呢。”

  陈宝珍对闽南话还听得懂,已说不好了。她常想回福建走娘家。1968年表姐去世,她卖一头猪81.60元,零头留给丈夫过年,独自回了一趟梅山镇。此后43年与亲戚失去了联系。今年年初省委卢书记慰问后,她陪丈夫又出了两趟远门,一次是参加春节团拜会,一次是出席报告会。她总共只走出去3次——50年,3次。

  黄河岸边这片广袤平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曾发生过晋楚“城濮之战”、齐魏“孙庞斗智”、五代“刘桥之战”。革命战争年代被称为华北“小延安”,邓小平、刘伯承、杨得志、万里、杨勇、宋任穷、段君毅等在这里指挥战斗,晋冀鲁豫野战军团以上干部会议就在白衣阁村打麦场上召开,段君毅的老家就在村内东街。

  在这片土地上,后又担任生产大队长的李文祥,火力点始终对准一个顽固的死敌:“我就不信,改变贫穷比打仗攻山头还难!”

  他特别喜欢站在村口敲钟。那是一片挂在树上的旧铁犁铧,却每天发出乡村集结号。抬眼看看日头,该上工了,举起铁棍当当地敲,钟声传遍全村,家家户户都能听到,社员荷锄扛锨从各个院落涌出来,一起走向田野集体劳动。他带领社员们,头年上了孟楼河挖河工地,第二年上了陈楼支渠挖渠工地,饿啃干粮,渴饮凉水,困了就和衣躺在河坡草地上,曾连续奋战40多天没进家。

  1966年县里发展水稻,在南方见过种稻的李文祥,主动担任稻改队长,日夜蹲在稻田钻研种植技术。以往亩产小麦三百来斤,种稻第一年就收了千把斤,男女老少捧着白花花的大米欢喜雀跃。只难为了做惯面食的炊妇们,大米干饭常常煮煳了锅。

  丰收以后,李文祥坚持先向国家交公粮,再给社员分口粮。结果公粮交足,口粮够吃,不用再买统购粮了。虽然后来水道阻断,水稻只种了四五年,但黄河水改良了土壤,三四百亩盐碱地变成良田,如今小麦亩产可达千斤,群众生活逐渐富裕起来。

  李文祥保存了一张1974年的奖状,当时正值“文革”,他却因三秋种麦贡献突出而获奖。

  十年浩劫,乡村也在武斗夺权,附近的陈楼连土枪土炮都用上了。但老8队有李文祥这个主心骨,个别人兴风作浪也闹不起来。李文祥牢记公社武装部长的话:啥也别管,搞你的生产!

  一天,社员匆匆来给李文祥报信,让他赶紧跑,造反派做了一块“打倒李文祥”的牌子,准备让他游街示众。他跑到了六七里外的傅亭村妹妹家。过了几天,有人来叫他回去,他说:“叫我回去游街么?”来人说还让你去管稻子。

  闹得最凶时,就在李文祥家附近的操场上,造反派给县长和书记挂黑牌子开批斗会,陪斗的还有许多干部。这时人们已十几天不见李文祥的踪影了。他守在稻田里,困了睡草庵,饿了就和几个社员烧嫩玉米棒子吃。他说:“打敌人咱去,斗自己人咱不去。”稻子抽穗时出了飞虱,幸亏他及时发现组织打农药,才保证了丰收。

  现任村主任董明亮,常来李文祥老人家里串门儿,聊聊村中大事,听他出出点子。董明亮特别提到那一眼死而复活的机井。去冬今春,那场特大旱灾袭击中原,麦田浇不上水,眼看要大幅减产。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李文祥,知道村东北角那一眼机井水头最旺,可它已淤死成了废井。老人便自己拿出450元钱请人掏井,这眼机井又汩汩地喷出水来,周围的农田再也不愁干旱。

  去年患脑血栓以后,老人还常常央求女儿:“你用三轮车驮我去地里呗,让我看看庄稼。”

  一面镜子 映照灵魂的明暗

  问我们:你活得无愧吗?

  李文祥老人很后悔。

  他拍着膝头叹息:“唉呀,后悔了!给党和国家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那天,要知道来的是省委书记,俺不会把布包拿出来,省委书记说话惊动大呀。俺要不拿出来,卢书记也知不道。”

  豫东方言常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

  春节后,趁市里把老人接到濮阳市人民医院体检的3天时间,家里进行了简单修整,堂屋装了顶棚,破厨房改成了板房。以前最贵重的只有一台21寸老电视机、一台生锈的缝纫机,现在添置了沙发和彩电,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和暖气片……这些有民政部门帮助的,有部队送来的,也有敬慕者赠送的。

  老人呆呆看着焕然一新的家,记者感觉到,他对眼前新式物品的概念是模糊的,他知不道,也不关心,究竟这些物品价值多少。他看见的只有情义,他坐卧不宁地忐忑着,忧心忡忡地不安着。在心中的一台施与受的天平上,他以往献身付出的施轻于鸿毛,现在纷至沓来的受却重如泰山。他不能坦然于这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我要知道你们收拾屋子,就不去濮阳体检了。”他懊悔地念叨着,甚至希望大门外不再有人进来,“没人来,就不花钱了。比我好的人多得很呢。一个老头子,没必要花钱,有这钱建社会主义多好!”

  古稀老人的这一份心跳,省委书记卢展工听到了。

  3月31日中午,全省首场“李文祥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后,卢书记会见报告团成员,省领导孔玉芳、刘春良、颜纪雄等参加会见。

  时隔近3个月,李文祥老人又见卢书记,心头一热,老眼泛起泪光。卢书记像一位晚辈,快步上前扶住老人:“李老,又见到您了,很高兴啊!”

  李文祥的老伴笑道:“听说要见卢书记,他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卢书记坐在老人身边,亲切地拉起家常。沙发软,他让老人“往后靠靠,坐得舒服点”。老人如见亲人,向他诉说后悔:“你去家里以后,好多人来看我,俺给党委、政府,给大家添麻烦了!”

  卢书记抱歉地笑了,安慰老人:“是啊,本来您的生活是那么平静,很不好意思破坏了您的安静生活。这些日子这么多人不断去看您、向您学习,您又是从来不愿给大家添麻烦的,但您的事迹和精神正是我们现在要大力弘扬的啊!不要后悔,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卢书记叮嘱老人家乡的领导同志:尽量不给老人带来更多负担,“不能让李老累着,毕竟这么大年纪了。”

  合影时,卢书记扶老人在前排坐好,又从领导们站的后排俯过身来,帮老人整理胸前的奖章,说:“这些奖章多少年都没挂了?一定要把它们露出来。”

  临别,卢书记献上一束鲜花,老人的微笑在花丛中绽放。

  卢书记十分快慰,看得出来,下乡调研慰问无意之中发掘出一个重大先进典型的过程,使他享受了一名探索者的乐趣,拥有了一名发现者的成就感。他不禁赞叹:河南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

  范县早在260多年前,就已为郑板桥津津乐道。这位冷傲的“扬州八怪”之一,清乾隆七年至十一年(1742—1746)曾任范县县令近5年,“衙斋卧听萧萧竹”,他抚摸这片大地的目光竟如此温柔:“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老夫去后相思切,但望人安与年丰。”

  淳朴和蔼的民性乡风,正直忠勇的道德伦理,无疑也渗透在共产党员李文祥的血脉之中。

  到村里采访,从一群老汉的说笑声中,隐约听到喊李文祥“黑”。记者追问什么黑,他们说,李文祥外号叫“黑老包”,既指他脸色黝黑、不怒而威,也指他正气凛然、刚正不阿,就像戏曲中的包公。一提“黑老包”,全村老少都知道是那个敢住在老公庙的李文祥。

  老7队的韩福运,从小就和李文祥一起挥舞树枝玩打台游戏。他说,文祥这个人言语不多,但爱说理。他性子刚强,说出话来,大家都跟着走他那个路,因为他说的是正理,别人说的没他那个理真,他是为了集体,以理服人。

  当村干部,想多吃多占是方便的。生产队老会计陈玉文说:“有的村卖好几头大牛都不够村干部花,吃馋了天天想出去吃喝,群众反映很大,反映了也白搭。但是李文祥当了多年干部,最清白,风气正,没有多花集体一分钱,没有多吃集体一粒粮食,分粮分红都是按人头参加分配。因为有他,老8队的干部都很正派。”

  因为生产队长常与会计商量工作,副队长一度怀疑两人走得近有猫腻。心底无私的李文祥定下严格制度:会计不管现金,另外公选一人管现金。那时仓库等于金库,虽然堆的只有粮食,但集体公积金、公益金和花钱买肥料、买农药等都靠这粮食换取。李文祥给仓库配了4把锁,仓库保管、会计、贫农代表各一把,再给副队长一把,自己却不染指。群众对干部放心,老8队风平浪静。

  当了十七八年村干部的李文祥,“官儿”越当越小。白衣阁自然村内,行政村建制分分合合,1970年以来先后划分过4个大队、2个生产队、5个生产队、8个生产队,90年代成立东、西、南、北街4个村民委员会。曾任生产大队长的李文祥,分成5个生产队时,他成了3队队长;分成8个生产队时,他成了8队队长。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更是主动辞职:“我年纪大,文化低,还是让年轻人上来干吧。”

  权力,官位,能对无数人产生强烈诱惑,李文祥却是一个“绝缘体”,即使穿过诱惑的鹅毛大雪也能雪不沾身。究其根源,还是来自战火中的启蒙。他说过,当年谁在战场上提拔,谁就意味着牺牲得更早更快,因为当兵责任小,当官责任大,当干部的肯定是迎着死亡冲锋在前。淮海战役中,李文祥一个月连升两级,先提副班长,又提班长,那是因为他敢拼敢死。那时接到提拔任命,不会弹冠相庆,只会义无反顾慷慨赴死。

  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他认为党员干部始终都应如此,摩顶放踵地牺牲,毫无保留地奉献,不斤斤于个人利益,忠诚于党的事业。而事业就是使命,就是责任,心随责走,责随职走,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和国家注重落实老干部、老党员、老军人的生活待遇政策。对于建国前就参加革命并入党的李文祥来说,脱离农村贫困生活的机会来了。

  1979年,他当农民17年后,原单位福建省建设厅突然来了两位同志,告知组织上决定恢复他的干部身份,请他回福建工作。原来一同返乡支农的人都要回原单位了。李文祥很感动:“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组织上还惦记我。”来人看他家境寒伧,说城市比农村好,催促他收拾家当启程。他反而冷静下来:“困难是暂时的,日子慢慢会好的。我在农村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是生产队长,村里群众也需要我。要是大家都去富的地方,穷地方没人来,那不就更穷了?”

  1984年7月,县民政局按他原工资额的40%每月发退职救济费26.48元。1985年福建原单位又来人外调,确定从10月起每季度给他寄发退职补助费。他拿着收据找到县民政部门,说不能两头拿钱让国家吃亏,不再享受救济费。2005年,福建原单位倒闭的消息传来,停发补助费。2006年1月起,县民政局每月给他发老复员军人补助费300余元。

  女儿金英那次惹恼父亲,大概就是第一次领老复员军人补助费。春节前夕接到通知,金英去乡民政所领了几百元钱。往常过年割七八斤肉,这次喜盈盈地赶集割了十来斤肉,谁知回家父亲一问缘由,就嗷嗷地吵起来,吵得一个年都没过好。

  拒绝,无数次地拒绝,李文祥从来不做加法只做减法,虽然他绝对有资格享受尊荣,虽然他完全有权利享受优厚。

  他符合离休条件,却不提出申请,至今没有享受待遇。1979年、2001年全国优抚对象普查时县民政局12次核查, 1985年、1993年全县新中国成立前老党员排查,2009年全县新中国成立前后英模资料调查,还有军转干部普查等等,他都有意“潜伏”或主动“漏网”了。

  催他填写的表格一次次放在桌上,那个装满奖章奖状和证件的小布包就在抽屉里,伸手拿出就能说明一切,但它安卧于桌面之下,收敛所有的光芒,一动不动,沉睡。

  这个李文祥,该要的他都不要,他还会伸手索取吗?他还会钻营谋求吗?他的欲望低到了尘埃里,他的境界高到了蓝天上。他是天地之间一面明镜,映无声,照无言,却使多少人折服、多少人省悟,又使多少人羞愧、多少人汗颜!

  但他自己想得很简单:“国家还不富裕,自己苦点怕啥!靠自己可以生活,不要给国家添麻烦了。现在女儿大了,比以前好过多了。过去困难都没要补助,现在要啥?”

  有乡亲数落他:你种了半辈子地,还让女儿跟你一样?你能跟她一辈子?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抢房买楼,你知道吗?

  这是老人始料不及的,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轻轻地说,咱是庄稼人,还要靠劳动吃饭,不劳动吃啥?

  他说得坦然,说得安然。是的,舍生忘死打下江山以后,他没有一粒米不是靠自己辛勤挣来的,他没有一餐饭不是靠自己劳动得来的。虽然直到今天,他仍不富有,他依然清贫。

  村主任董明亮说,北街村民年人均收入4000多元,老李家的生活水准在全村属中等偏下。

  李文祥老人到现在,还是抽的一元多钱一包的假牌子香烟,只要冒烟儿就行。他身上的毛衣,是花25元钱买的。女儿初学裁衣送他的第一件中山装,是用别人当过丧礼挽幛的减价布做的。

  一股清流 荡涤世风的清浊

  问我们:你活得干净吗?

  参加革命64年,党龄62年,隐功埋名,深藏不露,甘为乡间野老,不少网友将李文祥视为一位当代隐士。

  归隐世外,放旷林泉,“大荒山参得红尘透”,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古老情结。然而走近李文祥,你会发现,暴露于风霜雨雪的老人,忙碌于春种秋收的老人,与白衣阁乡的所有老农一模一样,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无所谓隐,也无所谓显……

  正如他女儿所说:如果不是卢书记下乡偶然走进俺家,我也不知道俺爹有这么多故事。报告会上看到那么多人为他鼓掌,我像做梦一样,没想到有这一天。但是,俺爹还是俺爹,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当一切恢复平静,这位老人还会安坐于村子里,徐行于家门口,如同一位寻常老农,还是一位寻常老农。

  小乡村也“参得红尘透”。然而,一颗赤子之心参透的道理,朴素得如每天的粗茶淡饭,明白得如身边的流水行云。

  村支书房灵镇送老人到省里参加春节团拜会回来,中途到高速公路服务区吃饭。在郑州两顿没吃饱,在这里吃了顿饱饭,老人随手捏起掉在桌上的饭粒放进嘴里。房灵镇忙去拦住,老人说:“掉了可惜。以前打仗经常饿着肚子,现在有米馍就知足了。”

  这时老人身上还揣着小秘密。团拜会的果盘里,樱桃水灵灵地鼓着红腮,老人忍不住悄悄拿了两颗:“冬天的樱桃,给俺的小拿个吧。”家有两个孙子李壮、李显,小是4岁的李显。一路揣了200多公里,一进家门他就喊:“小,看爷给你捎了啥好东西!”摊开手掌,两只樱桃已挤烂了,小一把塞进了嘴里。

  到省里出席报告会,老人被安排住进了最高级的宾馆。豪华的地毯,堂皇的套间,他睡不着,拄着拐杖里外转。太好了,躺在床上,床好,靠在沙发上,沙发好,面前还摆着苹果香蕉芒果。他吃了一个芒果一根香蕉,到床上迷糊一阵儿醒了,天还不明。他一个人坐在陌生里,问自己:我咋上这儿来了?

  李文祥晚来得女,女儿出生,他53岁了;女儿毕业,他68岁了;女儿结婚,他74岁了;女儿今年33岁,他虚岁87岁了。

  李文祥夫妇一直以减去20岁的状态扛着重活。家里4亩地分成了六七块,最大的才一亩,人家大型农机不愿来,至今都在用铁锨剜地,用镰刀割麦。前年夏天,85岁的李文祥在玉米地薅草时倒下了,头晕呕吐瘫在田里,幸好被村民发现送回家里。

  女儿埋怨过爹,如果不从福建回来当农民,她就是城市干部子女,爹娘也不用这么受罪了。爹开导她:不要嫌贫爱富,不要羡慕别人,自己好好劳动。

  如今地里打的粮食够吃了,花钱要靠小两口挣。女婿李金存常年在省外打工,去年春节从聊城回来的汽车上,他当建筑工挣的6700元血汗钱被人洗劫一空。老人只好劝道:“钱丢了再挣,人安全就行。”

  金英的性格酷似父亲,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当家立势。17岁开始打工,走乡串户卖咸菜,赶集赶会卖布匹;当长途汽车售票员时,顺便拾空饮料瓶卖废品;当铁道口稽查员时,抽空去空车皮里扫煤渣;又到一家服装厂当车间班长。她还学会了开汽车、开拖拉机。

  去年7月的一天,爹又在村口接她回家,她一眼就觉出爹的嘴角歪了。一量血压,高压220,低压180。她蹬上三轮车送爹去看病,去县中医院要翻过金堤,她推不上去,只好走平路去新区中医院。爹一病40天,竟眼看不行了,医生提醒她:“抓紧给你爹准备寿衣吧。” 她吓哭了,瞒着母亲,在村北杨树岗子上坐了两个多小时,对着天空泪如雨下……想起小时候下田,爹舍不得她干活,她说我都这么大了,爹笑了:“爹拉着你。”她坐在架子车上,爹拉着她,结实的背影在蓝天下像一座山……

  爹愧对女儿的唯有一件事。女儿上到初中毕业,放学回来说:爹,我不想上学了。他知道女儿成绩还行,也想读书,只是为给爹娘分担重负而辍学。可他当时一直闷头抽烟,半夜几次走到女儿床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误了女儿前程的爹,现在只能向女儿抵上被省委书记发现而公开的这一分光荣。

  李文祥不是圣人,也有无人分担的痛苦,也有无处排解的忧愁。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三年五载都不容易,何况整整50年!同样一个现实环境,别人能为个人利益找到种种理由借口,他却默默咽下了一切困苦,宁可委屈自己、委屈亲人,决不改变初衷、改变信仰,终使生活的一潭浊水变成一道清流。

  记者走进一个小修车铺,修车匠韩福运比李文祥大2岁,当年的发小如今成了老邻。

  门前正对一汪池塘,一泓春水倒映着嫩绿的芦苇,几只白鹅在平滑如镜的水面悠游,一幅恬淡的风景。

  后面的小屋脏乱不堪,却是李文祥和一群老伙计的“俱乐部”。他们最大的快90岁了,最小的也近70岁。老伙计们知道,即使已经出名,文祥也不舍得离开这一个卑微而老迈的群体。

  李文祥老人的思想从不落伍,每天必看中央台、河南台、山东台的新闻联播,视力差了就听新闻,然后讲新闻。老伙计们常聚他家,他打开老部队赠送的DVD机,播放《大决战》、《地道战》等革命战争片,边看还边讲解。更多时候,一群老汉是围在修车匠床头的小电视机前,纵论四海风云。但一有人发牢骚,李文祥老人便保持沉默。如果有人提到向政府要救济,他拎起拐杖就离开。

  采访第二天,发现老人点烟时火苗对不上烟头。次日早晨,老人在村口一接到记者,就高兴地说:我能看见你的脸了!记者问:昨天看不见吗?他说昨天看是一片黑。右眼白内障,左眼青光眼,脑血栓又使腿脚不灵便,血压不稳,(下转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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