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7月,念了四年大学的我,终于毕业了。走出校门放眼社会,竟是一副踌躇满志少年得意模样,手捧一本不算太薄的发稿剪贴本,心想走到哪里都饿不死人了。
面对一拨又一拨的招聘单位,究竟何去何从?正犹豫不定,恰好济南军区政治部来学校招人,图个新鲜,我也和一大帮子同学去跟部队上的领导见面,军地双方介绍了各自情况后,无意参军的同学渐渐走散开去,最后只剩下五六位了。我扶了扶眼镜,也正要往外走,却被一位中校军官叫住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专管招收大学生的刘干事。我说我戴眼镜不符合参军条件吧?他用一口地道的山东腔说:谁说戴眼镜就不能参军咧?你没看我也戴着近视镜吗?刘干事还拿出相关文件叫我们看,那上面规定,视力这一条的确可以放宽。
后来,同班的潘、陈、赵和我,接到省军区电话通知,让我们到位于上街区的部队153医院接受体检,我们相约乘坐公交车一路打听就去了。没想到,到医院人家说每人得收150元体检费!150元,对我这个穷学生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顶得上我一个半月的伙食费呀,我辛辛苦苦做家教,每小时才得到五块钱报酬。我当即就不干了,吵闹着要回校,原本就不怎么情愿进部队呢!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到校后,给军区的刘干事打电话,这位首长听了我们的报告,挺气愤,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这个费不能收。好言好语安慰了我们一番,然后又让我们等电话通知。很快,省军区又打来电话,说再去153医院吧,这回免费体检。
医院的人这次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说话间像姑表一样亲格溜溜滴亲。不但没再为难我们,还敬上了“红塔山”香烟,体检呢,还能抽烟?我们心照不宣,笑得非常鬼。
谢天谢地,终于折腾完了,还好,没有像考上大学时那样严格的外科体检,免了脱光衣服把屁屁给人看的尴尬,我除了眼睛近视外,其他项目全部合格,那仨兄弟也都没有问题。过了几天,济南军区政治部干部部一纸接收函,就把我们给定下了。打电话征求家人意见,没想到父母姐弟全部投了反对票:人家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这个秀才,还能当兵?吃苦受累,你那小体格受得了吗?不过,我最终还是花了近百元的长途话费,好说歹说,做通了全家人的思想工作。
通知说7月28日到济南报到,于是我们四个约定在郑州集合,恶狠狠地吃了一顿烩面,每人整光了两瓶“金星”啤酒,之后,坐晚上9点多的火车奔赴泉城济南。那天大雨刚过,夜色清凉,人行道上还有哗哗的水声,我们提着裤子掂着鞋穿过郑州的大街小巷,直奔火车站。临上火车,赵和潘的女朋友买了一些吃的喝的,还有两包“金芒果”香烟,递了过来。车启动了,一声汽笛,撕心裂肺,别了,郑州;别了,美丽的姑娘!潘阴着脸一言不发,赵红着眼圈几乎要掉出泪来。转眼间,身后的一切就被淹没在沉重辽远的夜幕里了。
很快,大家伙儿的心思转到即将到来的军营生活上了,反正感觉很新鲜,心情也像盛夏的骄阳,忽而变得饱满而热烈。一想到每天穿着迷彩装,在训练场上站军姿、踢正步、走队列,很是带劲儿,再想到为国为民流血流汗练兵站岗,更主要能够亲自“精忠报国”,就先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关山度若飞啊,兴奋中还有点悲壮的意味。
黎明时分,出了济南站。每个人依然很亢奋。我把家人关于“秀才和兵”的说法讲给他三个听,大家都不由憧憬起来:这秀才要是当了兵,会是啥感觉呢?到军区大院报到后放眼一看,乖乖啊!100多个男女学员哪!很快,一个头戴大盖帽的首长模样的人宣布:“亲耐滴”同学们,新战友们,你们100多名光荣的应征入伍大学生,将被集中到济南市郊区的一个训练基地,接受集训……那位置我知道,正好是在山上。那山不高,近似于丘陵,整齐的营房等建筑物也层层叠叠的,缠着青山的,是羊肠一样的水泥路。我们穿着新发的军装,头戴崭新的大檐帽(大夏天的,居然不觉得热),一脸洗不尽的学生味和青涩表情,被装进了迷彩军用大巴,沿着羊肠子小路,呜悠呜悠地往训练基地输送。那时分,远山含黛,碧空如洗,大家都老老实实坐在车厢里,带着些像是要奔赴疆场一样的神情。
到了,到了!带车干部麻利地指挥大家下车,然后集合,很响亮地点名,宣布分班。来到班里,放下背包行李,开始打扫卫生,整理床铺,开饭,一切都和电视里演得一模一样。吃罢饭,正想点上一支烟,突然,楼下一阵刺耳的哨音撕破黄昏的宁静,区队长有些沙哑的大嗓门同时炸响:“楼下集合,理发!”
冲到楼下时,各班已基本整好了队形。大操场上,十几个老兵,每人一把锃亮的理发推子,一个一尺高的小马扎,一条雪白的床单,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当冰凉的剃头推子在我乌黑发亮的中分发型上无情地扫荡之时,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惊呼:“娘吔,残酷而悲壮的军营生活真正开始了!”
首次出操
一夜无事。
凌晨5时30分,一声拖得很长的哨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又是区队长的声音在楼下炸响:“出操!”大家呼啦啦从硬板床上跃起,争先恐后忙着穿衣服,有人慌乱地找皮带,有人弄丢了一只袜子,整个宿舍弥漫着惊惶失措的气氛。除了班长,依然安静地躺在正对着门口的那个下铺,看戏似地瞅着这乱糟糟的一锅粥。
我们的三班长姓左,山东人,小伙儿乍一看白白净净的带着些腼腆,真的不像我印象中的山东大汉,反倒像个江南的温软小生。
等我们全副武装(其实也就是背着被包和军用挎包、水壶等)冲出门外时,左班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预定位置,等着整队!
7月天,就是火。天气酷热,即便是早晨,也凉快不到哪里去。这是第一次出早操,也是平生第一次背着棉被跑步。我们围着大操场500米跑道,一圈一圈地跑啊跑。第一圈还行,第二圈汗都下来了,滴在眼镜片上,顿时眼前一片朦胧,却顾不上擦。第三圈,像是一辆烧干柴油的拖拉机,光冒黑烟却跑不起来了。然而,区队长站在大操场中央,还在起劲地吹着哨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渐渐地呼吸困难了,每呼出一口气,都带着强烈的腥热,几乎把肺和气管都要呼出来了。身上的背包像石头块一样,越来越沉重,简直是一座小山了!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念叨:停下来,停下来!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反驳:跑啊,跑啊,跑啊……
天啊,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或许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那时念头一转,就会作出截然不同的选择,那样就不会这样疲于奔命了吧。说不定,现在正躺在床上酣睡呢!
胡思夹杂着乱想,头脑中一会儿一片空白,一会儿一团混沌,一会儿如金蛇狂舞,一会儿如众鲫过江……但是,两条腿还在机械地向前迈动!
“报告!”一个女孩子的哭腔传来。
“出列!”区队长严厉的命令透着冷酷。
“报告!”
“报告”……连锁反应,又好像疯狂的传染病,几乎在动摇军心。很短的时间,操场边上横七竖八地站了好几个垂头丧气脸色灰白大汗淋漓的男女学员。
“报告!”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不行,我要喊报告!一瞬间,这个词汇在我心中爆发性地无限放大,我要喊!
跑在我右边的潘,在大学时一直是体育健将,长跑啊篮球啊都是他的强项。可能他看我快不行了,连忙伸出一只手托起我的背包,一边鼓励我别泄气,教我按步伐节奏调整呼吸,咬咬牙,坚持,再坚持!
想起了江姐、黄继光,想起了辣椒水、老虎凳,坚持呵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可是第一次出早操,如果认“熊”了,以后的日子可抬不起头了啊。
可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廉颇老矣不能饭了,能量枯竭……上帝啊,求您了,快快给我一枪吧。
下一秒,我要喊报告!
突然,区队长大吼一声:“齐步——走!”狂奔的队伍立马安静了,像一条大蛇缓缓前行,只是粗重的喘息声还在此起彼伏。
噢,真主啊,上帝啊,我的太阳,那一刻真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列队讲评时,每个人脚下的水泥地上,都留下了一汪汪水痕,同志们啊,那是汗,瀑布一样的汗。
馒头事件
一周的时间,飞一样过完了。其实,这只是现在回忆时产生的错觉。当时,每一天都是偷偷掰着手指头度过的,每一天都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考验与磨炼。
新鲜感与光荣感很快就被粗粝的日子消磨殆尽了。正如餐桌上的饭菜,也由最初的花样繁多量大味美变为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了。连馒头也急剧“缩水”,似乎突遭变故的妇人,一夜间由丰满白净的美女憔悴成干瘦焦黄的老妪啦。我们这些新兵——曾经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学生们,狼吞虎咽的同时,不免有些嘀嘀咕咕,班长们却只是板着脸,自己飞快地吃饭。
吃饭自然是要排队去饭堂的,以班为单位带到饭堂门口,然后以区队为单位集合,由值班班长指挥唱“饭前一支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加强战备准备打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咱当兵的人》是最常唱的。其实,这里面是有个小小的“玄机”呢:如果班长当时心情不错的话,会指挥一首短的歌曲,比如《加强战备准备打仗》是最短的,歌词也最简单,只有八个字:加强战备准备打仗!重复唱六遍即可,其次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即使再健忘的同志也能很快记住歌词。比较难又比较长的当属《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那一天,气氛好像不大对头,值班的六班胡班长脸色阴沉沉的,区队长好像也不大高兴的样子。这饭前一支歌估计要有些难度!
不过,好在那天我是“小值日”,提前十分钟便进入伙房,为本班战友打好饭菜汤摆在餐桌上,所以,不用站在队伍里唱歌。可是,汤都放凉了,大家咋还不进来呢?悄悄爬到玻璃窗边一看,乖乖哩,区队长命令大家单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一个一个轮流唱,一首歌能完整唱下来全记住词不跑调的,站成一列,可怜一多半弟兄不是忘了词就是老跑调,真是呕呀啁哳难为听啦,哈哈。作壁上观的我,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莫名其妙地,只有那一句歌词“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在胸腔里反反复复地荡漾……眼睁睁看着那边女学员都快吃完了,我们这边亲爱的弟兄们才一个一个地被放行。
要说人该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几天,清波战友常常这样对我说。
比如说那天早上的馒头吧,长得个头小倒也罢了,还顶了碱,皱巴巴的透着黯黄,似渴睡人的眼,教人喜欢不得。早晨没吃好,想来中午好好补偿一下吧,没想到,不知为啥,中午的白米饭竟然做少了,明显不够吃,炊事班长只好把早上剩下的黄馒头拿出来填补亏空。终于,吃完了这顿午饭。大家再到饭堂门前集合,我们“小值日”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清洗碗筷、打扫卫生。等我们快忙完了,大部队居然还驻扎在门口。又咋啦?忍不住悄悄潜伏到窗户边张望,发现胡班长正一手抓着两只馒头向大家训话,那馒头还在往下滴着汤水,似乎经过浸泡的“洗礼”,肥大了许多。
“弟兄们,这是馒头,不是石头!”“我就想知道,这是谁扔的,是谁扔到泔水桶里的?”胡班长严厉的声音炸雷般轰响。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一排排毫无表情的脸。
“弟兄们啊,这是馒头,不是石头,怎么能乱扔呢?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们都学过,多少粒小麦从种到收,再到打成面粉蒸成馒头,需要多少道工序,洒了多少人的汗水。然而,就这样被你们中的某些人扔了,要是在长征时期,这馒头能救活人的生命啊!”
“既然没有人敢承认是谁扔的,为了让大家记住一个道理,我命令——把它吃下去!”说完,胡班长自己揪了一大块,一把填到嘴里。然后,那两个从泔水桶捞出来的馒头从队伍的排头依次传递了下去,不多不少,每人一口……据高峰说,胡班长那天是流了泪的。
遗憾的是,我因为值日,没有吃上那馒头。尽管如此,“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里了。“馒头事件”的前前后后,现在想来,不过是用来消除这些“天之骄子”身上“娇、骄”二气的教育方法而已,虽然,这方法特殊了些,但很灵验!
不是尾声
是的,新兵连生活最大的特点,就是拼命压抑人本身的各种欲望,包括食、色、睡等。转到白马山训练基地后,我们重新分了班,幸运的是,潘、陈分到了三班,赵和我分到了四班,不过都在一间宿舍里,跟一个班基本没有分别。意外的惊喜,是遇到了大学同宿舍的余,他被分到了八班。
新班长姓田,也是山东人,中等个儿,瘦脸,黑黑的,略带点忧郁气质,亦不是印象中山东大汉模样。田班长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心理系,自称心理学家,比我们早毕业二年的大学生军官。第一天田班长给我们训话:“世界上最磨炼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监狱,一个就是军营。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把自己当个‘人’!,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娇生惯养的大学生,你们什么都不是,都给我把‘尾巴’夹紧点!,不要想什么花花点子,瞅一眼我都知道你们在想啥。”听到这时,我不由得暗暗把臀部的两块肌肉收紧再收紧,仿佛真的把“尾巴”夹住了似的。
9月的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多年都不过生日了,但是父亲早几天寄来的家信中暴露了这个信息。所以几位同学加战友,都要为我祝贺。那天中午饭过后,趁大家都休息时,同时入伍的同班同学潘、赵、陈、余和我一起,偷偷潜入我们常常去打扫卫生的家属院,那里的很多军属们都暗暗做着商店、饭店的小生意。很快,我们在一位军属老大娘家要了一盆炖鸡肉、一大盘水饺(韭菜馅的),一人一瓶“趵突泉”啤酒,极度隐忍地庆贺了一把,也消解了一下吃肉的馋瘾。然后悄悄溜回班内,假装睡熟。
然而,这一切却早已被我们的田班长洞察秋毫。下午操课结束后,潘、赵、陈和我被单独留在操场罚做蹲姿1小时,余同学因在别的新兵班而幸免于难。一个小时后,我们的三班和四班少了两对热血青年,多了四位“瘸子兵”。
从那以后,田班长即对我们四人看不顺眼,尤其对他手下的赵和我,更无好脸色。我们也只得如履薄冰,时时处处夹紧了屁股上那两疙瘩肉。
其实,当时除了感觉压抑和委曲,别的也没多想。岂不知,正是从那时起,我实际已经被“废”了:从此我的右腿落下了伤,小腿肚上渐渐开始形成静脉曲张,一爆发用力就隐隐作痛。后来,我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分配到军区大院工作(想想那时真是太傻太天真的典范!),而是直接分到了野战部队的班排,在这个外人称为“快速反应部队”的大熔炉里,对军事素质的要求是永无止境的,而我,却在接受100米跑考核时,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不得已自己主动要求解甲归田,告病还乡。
这是后话。
好在我们这些学中文、新闻的占了些优势。比如办内刊啊,出黑板报啊,参观军区老干部书画展啊,观摩军区文艺会演啊,甚至为区队长、大队长他们撰写学习心得、述职报告、工作总结啊,这时我们成了香饽饽,用其他学员队的家伙们的话说:这些学中文、新闻的书呆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妈的,净跟着领导屁股后头吃香喝辣的!”其实,这不算啥。更让他们眼红的是,突然有一天,军区政治部主任赵太忠中将接见了我们20名中文、新闻专业的学员!这着实令别的专业400余名学员艳羡不已!赵主任一一与我们握手,轮到我时,竟然还拍了拍我的肩,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喜欢不喜欢部队……我手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满满一把汗,敬礼时,不知道有没有汗水洒到了首长的衣服上。赵主任勉励我们,要当好笔杆子,先要做好合格兵。最鼓舞人心的是,赵主任说,他自己当初就是一名笔杆子。看着将军肩上闪闪发亮的金星,相信每个人心里都像鼓满大风的船帆,在漫漫的革命征程上,挺进!挺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就像“不想当司机的裁缝不是好厨师”,哈哈,扯远啦。梦想毕竟只是梦想,而现实却远远残酷得多。我们每天还得过着三点一线机器似的狼吞虎咽的生活。
倒是田班长,可能是有点骄傲,渐渐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在一次全基地的大型集会上,他老人家居然在队伍里看武侠小说,没承想被纠察发现了,最要命的是,他居然跟纠察同志不好好合作,导致事端不断扩大,最后,事情传到首长那里,他不幸得很,成为前无堵截后无追兵的典型,当然是反面的——受到了训练基地的记过处分,而他的检讨书以及集训结束时的个人鉴定,居然都由我代为起草!那是令我心情最为复杂的军内文件!天地良心,本人没有借机报复,一点都没有,尽管非常非常地想!
为期六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时,我们威严的田班长、伟大的心理学家,独自黯然离去,几乎没有人去送他;而别的班长,却都被兵们前呼后拥,亲热极了。看着田班长远去的背影,赵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一切又永远铭刻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