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是我本家的一个长辈,他在生产队赶了一辈子马车。
那时候的乡下,赶马车算是一种技术活儿,这活儿队长一般都会安排给头脑灵动、眼明手快的人去干。与挑河打堤、挖地扛包的重体力活儿相比,赶马车就显得轻巧多了,显摆多了,以至于惹来好多男劳力的眼气。野外的村地上,每当干活儿的人们看见头上系着羊肚毛巾的七叔挺着胸脯坐在装满货物的高高的马车辕头上,一边扬着鞭儿,一边微笑着从田边的道路上经过,他们都会夸赞七叔很像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
村里农忙的时候,队上的马车也会停运半个多月时间,这时七叔就会赶着他的骡马,不分昼夜地耕田耙地,抢收抢种,很是疲惫。往往这种时候,七叔就十分心疼手下的这几头只知拉套、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他除了多次向生产队饲养员交代要给牲口上足黄豆、燕麦等硬料外,每次出工时,他还特意会为牲口带上几片塑料布,以防不测,因为夏日里的天说变就变,田间没有地方避雨,出了大汗的牲口一经雨淋,是会得病的,有时候他就在雨天里脱下自己的布衫,给马披上。七叔赶的辕马是一匹年轻的栗色公马,这匹马不仅长得高大英俊,而且蹄脚灵便,十分听话,平日里大车或遇上坡,或遇下坡,它该向前用劲时向前用劲,该向后坐力时向后坐力,架着的大车行起路来十分稳当,很受七叔的爱戴。七叔请人专门为马打造了铜铃,定期为马修剪马鬃,还在马头上系了一截红绸条子,架起辕来实在是人见人爱。但这匹辕马也有分心的时候。有时正走在路上,遇到对面来了马车,拉梢的往往就会有一匹两匹母马,这时它就忍不住扭头张望,打起响鼻,步态紊乱。七叔知道马也是有情物,见了这种情况,就不会过多地责怪它,也不会用鞭子抽它,只是用竹鞭杆轻轻地敲两下它的脖子,让它收一收暂时分散的思想。七叔也常常想,马其实跟人类一样,都是从远古时期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生命,而人长大了要找媳妇成家,马却不能,就拿本公社范围内的人们来说,少说也有几千个家庭,而属于马的配种站全公社却只有一个,也就是说很多很多的公马都是轮不着的。尽管当时生产队饲养的有公马有母马,但那主要是让它们耕田拉车用的,大部分的人们都不认为它们有什么情感,就是多少有一些,也会被视做歪心斜念。再说了,在地里干活时男女老少都有,公马们若想跟母马交欢,是根本不允许的,人们只要一发现这方面的动向,便会奔上前去一阵子鞭打锹拍,立即制止住这种不雅行为。燃烧的情火总被泼灭,马不会说话,也不会拿眼睛剜人,不知道它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常常也会遇见一些性情特别顽劣的公马,它们因情而勇,心系一处,众目睽睽之下,你打你的,我来我的,那样的执著仿佛就是没有了生命之疼的执著,见了的男人就难免怦然心动。而七叔是非常理解他的辕马的,正是因了这匹马,他年年行车都很安全,多次被队上评为劳动模范,为此队上还奖过他六条毛巾和三顶草帽。天天以主人的身份与马打交道,难免就对这匹年轻的公马衍生出恻隐之心,有时夜里在家里的床上睡觉,他也会想到他的马在石槽后空空站立的表情。那天下套早,七叔想起它的马,便牵着它向村北地的大河滩走去。那儿地面宽大,草多水清,常有邻村的一些老人在那里放牧,他想让他的辕马也在那里好好地尥一尥蹶子,撒一撒欢儿。
这大河滩是北边太行山崖口泄洪时冲刷出来的河套,汛期一过,就只剩下一条明净的溪流,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两岸的蒲草葳蕤苍翠,像一片草原。当七叔牵着他的马到来时,已有先前来的几群牲口在那里吃草,七叔便在马脖子上盘了缰绳,让它独自去草地上活动,自己则凑近去跟一位放牧的老者搭起话来。老者放牧的是十几匹马,有成年马,也有半成年马,在草地上结成了一个不小的群落,因是暖春季节,吃草的母马们一律头朝北方,轻甩尾巴,让太阳晒着亮汪汪的水门。这时,七叔的马径直朝着那群马走去。七叔的马好像没有一点吃草的心事,走过去就开始亲昵起一匹枣红色的母马来,这母马看上去也很年轻,见了七叔的大公马,美丽的大眼睛也流露出了温情。不一会儿,眼看一场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要发生。七叔对放牧的老者说:看我的这个孬种,它想跟你的俊马好上哩!老者瞄了一眼,说:它想咋弄就咋弄吧,又不是谁家儿女,也不需要办啥手续,也不违法。而七叔的这匹公马毕竟是第一次,尽管年轻气盛,威力无比,但却缺少必要的经验,七叔看着这情景,十分珍惜这个时间,就急忙跑过去,伸出手帮他的公马托了一下,使得他的这匹马的美好心愿最终没有落空。
在七叔的眼里,马确实是通人性的,不然它就不会按照人的号令,转弯抹角地替人们出力拉套。至于马身体上的物件都那样大,一生都赤身裸体,没耻没羞,但在七叔看来也不是马的错,因为马最初长得是圆砣形的蹄子,它拿不起针线,不能缝衣裤穿在身上。而更为可贵的是,马一生用尽了自己的力气,为人们带来了幸福生活,它好像对这些都知道,却从不曾说出一句话,也从未笑过一次,只是于苍茫岁月里偶然爆发出的咴咴的长鸣,酷似天下英雄的一声浩叹!
七叔坐在高高的马车辕头上,坐在永不停歇的大磨一样的岁月里,他时常望望他的栗色马,心里翻腾着说不尽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