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通小村与外面的那条土路,成于何年,爷的祖爷也掰扯不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非人工修筑,而如鲁迅所言,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这条路,黄土作底,宽不过五尺半,随高就低,曲里拐弯,出村二三里,并入官道,是村人走南闯北的凭借和感知外界的神经,参与并见证了人世沧桑和社会变迁的历史。
这路很古老。漫说留有宋时月迹、明代风影了,据传,唐尧禹舜曾在此逗留,北山愚公荷担移山曾枕路小憩,武王伐纣在路畔宿营,秦晋交战沿路设伏,唐朝诗人杜甫由此登上天坛山赋诗抒怀……古往今来,这路承载过多少脚板和车轮,路不言,无人知晓。设若每被踩碾一次都能留下薄纸恁厚的印痕,那么,千百年的叠摞,必是高得刺破青天,令珠峰也匍匐羞惭。
这路最原始。它如同所有的土路,原始得像个没娘娃,只见足践车轧,从未有人管护,便纵出一身野性。人左右不了它,而常任其摆弄。一煞的响晴天里,路硬似铁板,锲个钉子都难,疙瘩坑凹主宰着,路面仿佛七级风浪的大海,没有屁股大一块平展。走在上面,像踩着铁砧,垫鞋硌脚,甚至崴腿绊跌。骑单车更像浪里穿行,村人说能把屁股颠成八半。架子车、马车也不胜坑洼,时常崴得轴断车坍,中道搁浅。车辙里,积满碾轧的土灰,细似丝罗筛过的面粉。轻风踅来,粉尘徐起,一股股悠荡于路间,像谁家灶上飏起的股股炊烟。劲风吹来,粉尘倾辙而出,一路尘灰罡天,像炮火硝烟四处弥漫,对面看不见来人。穿尘而过,人必成灰土驴,鼻、眼、嗓子均糊上一层尘泥,燥痒难耐,窘急得气都出不匀活……真是“大风起兮尘飞扬,谁走这路谁遭殃”。连阴天,更烦人,一路稀泥糊涂,可谓泥大水深。一脚踩下去,陷到脚脖根,泥黏得像乳胶,拔脚都困难。走半晌这路,比干一天活都累。车子更没法行走,要么深困泥潭无能为力,要么出溜滑进路边的地里。车辙里的积水,常招来水鸡虫和水螳螂,孩子们赤脚捉逮玩耍,却常被异物扎破腿脚……
这路极厚重。它以坚韧的存在,负载着历史的厚重和人世的兴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有点远,先不扯,仅从上世纪扯起,挂一漏万地说,走过这路的人,有梳大辫子的男人,裹小脚丫的女人,假洋鬼子、阿Q、小D和革命党人;有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倭寇和丧尽天良、认贼作父的汉奸,以及被他们枪杀在路上的11位乡亲;有背井离乡、命在旦夕的逃难百姓和横七竖八、枕道毙命的无名饿殍;有和倭寇展开“拉锯战”的八路军和埋下一路地雷、炸毁3辆军车、打死10名倭寇的民兵;有欢庆新中国诞生的秧歌队,有挺进大跃进工地的“炼钢”者,有“文革”串联的红卫兵和激情燃烧的战斗队,有被揪斗的“当权派”和串村示众的“地、富、坏、右”;有疙瘩路绊倒骨折落下残疾的,有黏泥路扎破赤脚得破伤风死去的,有轮轴崴断、车陷泥潭、搦住脚脖哭得天悲地怜的,有得了急病路不畅,担架抬到半途丧生的;有怕嫁到路那边,生活拮据困顿,连看趟爹娘都困难,因而哭成泪人的新娘;有娶回新娘却因生活坎坷如土路,没法养活家小而痛心疾首的新郎;更有庆贺“四人帮”倒台的燃炮放鞭者,欢呼土地联产承包的敲锣打鼓人……
这路已寿终。1990年,联产承包才8年,富民政策便如风机鼓吹气球,村民的钱袋子,在这“三皇五帝到如今”都穷得丁当响,别说修路,连活着都很困难的地方,奇迹般鼓胀了起来。富了还要富,就得给这晴天扬灰、雨天水泥的“祖宗路”换个面容。很快,投资100多万元,以黄土路做基础,新铺了柏油路。至此,历经沧桑的黄土路完成了神圣使命,虽寿终正寝,却仍在支撑着柏油路的崭新生命。
柏油路光溜,平整,硬实,不怕风,也不惧雨,再无绊人崴车行路难了。路召唤着车,一时间,摩托、拖拉机、三轮车、卡车竟像聚了太长时间的水突然开闸,一股脑开进了村。原来去趟县城得走一天,如今只需吃顿饭工夫。再看这路上的人,有进城闯天下的农民工,有怀揣录取通知书的大学生,有村办企业引进的院士专家,有胸佩红花从省城领奖归来的致富能手,有把收成一车车卖出去、把城里的现代化和幸福生活一车车拉回家的守田人……走着这条路,丫头家出门嫁人,幸福得抿不拢笑嘴;小伙子娶回新娘,欣喜得没人拉弦光想唱;学生娃免费上学书声朗朗,白发人住进公寓老有所养……
柏油路真的很好,可是别忘了,土路既是它的幼年,又是它赖以成路须臾不可或缺的支撑和铺垫。没有黄土路的幼稚、丑陋和厚重积淀,何来柏油道成熟漂亮的今天?如同白天鹅不能忘记丑小鸭,柏油道不应遗忘黄土路,同样,沐浴着今天幸福阳光的人们,更不能忘记为这幸福奠过基或正在奠基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