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心 / 经典叙事
村西秦家
秦家住在村西头。我曾问过父亲,秦家是不是建村时的老户,父亲说不是。当年从山西迁到庄上时,村里只有张、单二姓。按清朝移民法令,一姓不能为村,怕一姓谋乱,建村必须两个姓氏以上,这样可以相互监督。在宗法势力非常强大的封建社会,这些规定对维护其政权的统治是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建村后不久,秦家便到了我们村上。当时,村里地面很宽,方圆几十里内没有几户人家。可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由吧,张、单两家掌柜的一合计,秦家便落户到了村上。经过近二百年的繁衍生息,张、单两家都是人丁兴旺,张家近二百口人,单家也有七八十口人家,唯有秦家,至今还是一处老宅,两个男丁。近二百年来,没有绝户,也没有发族,说来也是一个奇迹。
二百年的独门小户,造就了秦家特有的性格。秦家的人很少与人争吵。在我的记忆里,村上每年都有争吵和打斗,唯独秦家是个例外。儿时秦家与我年龄相仿的都是丫头,自然没有什么冲突。有时别人也骂秦家孩子“地主羔子”,秦家孩子多是一笑了之,似乎不太在意别人唤作他家是地主。秦家的大人在村里没有朋友,同时也不树敌。今日想来,秦家防着村上的每个人,他们给自己做了一个壳,有点像蜗牛。偶有秦家孩子与别人打架,秦家的大人总是打自己家的孩子,然后去别人家赔不是。久而久之,训练得秦家孩子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在我看来,秦家的孩子非常可怜,似乎大人们不爱他们,其实则不然。记得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卖冰糕的,当时生产队里正在打麦子,队长分给每位在麦场干活的人一个冰糕。在儿时的记忆里,冰糕只有城里孩子才有的稀罕物,我村离县城有八十多里路,县城的冰糕是带不回来的。儿时又去不得县城,自然,冰糕是非常难得之物。当时,只见秦家大人接了冰糕便飞也似地往家跑,麦场离村子一里多地,秦家大人却一口气跑回了家。等到回到打麦场里,便一下倒在树下,半个多小时才缓过气来。秦家的大人有气管炎,这个来回,已是使出了他浑身的力气。为让在家的儿子吃上一口冰糕,差点把老命搭上。村长骂秦家大人没出息,秦家大人只抬眼看了队长一眼,心满意足地照旧抽着旱烟,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
初中时,村里已实行包田到户,秦家的生活也随着大伙一块儿好了起来。但是,秦家致富的速度远比村里人快。在别人一茬麦一茬豆的种地时,秦家种上了甜瓜和甘蔗;冬天,村上的男人都在村头晒太阳东扯葫芦西扯瓢,秦家人已包上了砖窑烧起砖来;男人下力,女人在家也没闲着,女儿学裁缝,媳妇做豆腐。几年光景,秦家的日子率先好了起来。秦家第一个盖起了砖瓦房,打了多年光棍的秦家二叔也买了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小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爷爷每次谈到秦家,常说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解放前秦家的老掌柜在时,庄稼种得好,一年四季都能挣钱。老掌柜没了,儿子被改造了二十多年,但家传的本领却没丢,秦家一打滚就翻了身。”
儿时,秦家最诱惑我们的是他家的瓜园子。那满园的瓜香随风飘来,不由得我们口水流得老长。几个小伙伴凑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也是秦家的瓜园子。最终,几个小伙伴以到村西头凉快为由,合计趁晚到秦家去偷瓜。我们熬到月落夜静,家家都熄了灯火,便偷偷地向秦家的瓜园摸去。秦家瓜园在村的北地,外侧临了大狼沟。我们将衣服脱到岸边,光了屁股向瓜地爬去,见了瓜就摘,直到拿不住为止。等回到了岸边,我们吃着偷来的甜瓜,谈论着偷瓜的惊险,虽说瓜半生不熟的,却都兴奋异常。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家吃饭时见到父亲阴沉的脸,屋里还放着几个甜瓜。我看看甜瓜,看看父亲,不由得想到昨晚偷瓜的事,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
父亲问:“昨晚去干啥了?”
我支支吾吾,不敢回答父亲的问题。
父亲说:“去秦家偷瓜了吧!”
我说:“又不是我一个,几个人都去了。”
父亲一棍子敲在我屁股上,说:“再去偷,打断你的腿!”
父亲说完就走了。母亲过来唠叨着教育了好大一通。原来,秦家昨晚就发现我们几个去偷瓜了,只不过没有去抓我们。第二天便摘了瓜逐一拜访我们几个孩子的家长,只说:孩子想吃瓜只管去,别夜间去糟蹋瓜,顺便每家送了几个瓜来让孩子尝尝鲜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偷过秦家的瓜。儿时对秦家大人的做法很不明白:我们去偷他家瓜,他不但不生气,还送瓜给我家吃。今日想来,秦家处理问题是多么智慧,这是一个小户人家处理问题的最好方法。如果我是父亲,这比掴自己两耳光还难受。
天有不测风云,秦家还是出了变故。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连续秋雨下了五六天,村里村外泥水相连。一天晚上,秦家的二叔听到屋外有响声,以为遭了贼,便拿了手电筒去院里察视,刚到院中,呼隆一声,他家西屋的房塌了。原来,经过几天雨水浸泡,他家西屋泡出了问题,刚才的响声正是房塌前掉下的瓦响。塌房刚好将秦家的二兄弟砸在了墙下。虽经多方施救,秦家二兄弟还是撒手西去。临死前,他一再央求哥哥照顾好年幼的儿子,哀求买来的媳妇不要改嫁,在悲伤与哀求中,秦家二兄弟带着无限的眷恋而去。下葬那天,雨还是下个不停,墓地里到处是水,以至于棺木都是漂在水上,费了好大周折,才算是入土为安。秦家二兄弟死后半年,无依无靠的那个买来的四川媳妇还是改嫁了。秦家大兄弟为了阻止弟媳妇嫁人,就将侄儿留了下来,希望以此给弟弟留个后。不幸的是,弟媳妇改嫁的第二年,那个小孩因误食农药而夭折。村上的许多人都传说是秦家人毒死了自己侄子以霸占弟弟的家产,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我父亲却说,秦家不会害死自己的侄子,因为,秦家的人比什么都金贵,这也是为什么历经二百多年来,秦家没有绝户的重要原因,别人知道,秦家更知道。这次事故以后,秦家大掌柜大病一场,三个多月以后才下得床来。大病后的秦家大兄弟,已是满头白发,背也驼了,消瘦得没了人形。
去年,我回老家探望我的父母亲,正赶上村西头秦家的孙子成亲。秦家大院里张灯结彩,鼓乐震天,秦家大掌柜在接受孙子孙媳妇的叩拜。回家后与父亲谈到秦家的喜事,父亲说:“秦家大兄弟傻了,这几年生活不能自理,都是靠儿孙们照顾。”忽然想起那个受孙子、孙媳妇叩拜的疯傻的秦家大掌柜,我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