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屋，作为生产队时的历史遗存，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是，无论时光之水怎样冲刷，终不能漫漶我对牛屋的清晰记忆。

  1965年冬天，10岁的我，一放学便和伙伴拎着俩腿钻进牛屋厮玩。当时的牛屋共有5大间房，被两排牛槽隔成3块。东西两间各为一块，分别用两根横杆将牛驴骡马拴向供其“咯咯嘣嘣”咬嚼个没完的牛槽。正中三间为一大块，靠后墙支着养牛叔的床铺，沿墙四围搁着干草、饲料和水缸，拌草棍靠槽帮竖着，一盘地煤火冬天呼呼旺……这屋子，还兼作生产队办公——因为穷，盖不起房，所有活动都在此进行，成为生产队实际上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牛屋之于我，犹如吸力极强的磁石之于铁屑，身不由己中，我痴情于同它的亲密接触。

  牛屋暖和。当时农村穷，人们成年吃不饱饭，穿衣更凑乎。小孩经常烂裆露屁股，时常天冷了还穿不上棉袄，人像掉进冰窟，冻得鼻嘴乌青，浑身“筛糠”，鼻涕哈水扯老长，像是开了生意兴隆的粉条铺……就算有棉袄，多是“布衾多年冷似铁”，既不隔风，也不保暖。置办新袄，又是镜花水月。没办法，大人用绳子往孩子腰间一拴，说：“腰里束根绳，顶住穿几层，不冷了！”，算是打发。可拴根绳和穿几层，到底差得远，照样冻得“哧哩哈啦”。家里又没煤生火，冷得像苦寒宫，存不住人。牛屋里，地煤火尺把高的烈焰像伸长的狗舌头舔出火的热情，和着牲口散发的热量，以及牲口粪不算太难闻的温吞味，正克隆着曛暖的春天，诱得人趋之若鹜。晚饭罢，疯跑足了的伙伴，挟着椎面冷风，一头扎进牛屋，钻进人窝搂住煤火亲不够，很像迷路多天的小娃突然寻见了老舅……逢到学校检查个人卫生，头夜黑，煤火必定倾情煨出成桶热水，把皲成鸹爪的脏手和黑如车轴的脖梗们烫洗得嫩生红润，像褪光洗净的乳鸡皮……这待遇，家里享不到，学校也没有——教室的煤炉，三天两头死灭。即使活着，也像鼻窟窿出气，热不到哪里。没钱买煤，谁舍让它“吃饱”了尽情燃烧？

  牛屋能过嘴瘾。牛屋有饲草、豆饼和豆料。饲草，孩子们不感兴趣，而豆饼和豆料却有神奇的诱惑力。当一日“三红（即红薯）”和糠秕瓜菜把嫩肠胃折腾得“苦大仇深”时，扣块豆饼搁嘴里，香沁心脾，甜入骨髓，禁不住吆一声“娘耶，真美！”。还有一美，就是把豆料搁到盛有沙粒的马勺里，放到煤火上爆炒熟，“咯咯嘣嘣”吃得贼香……豆饼爆豆太好吃，伙伴们管不住手，进牛屋就想摸索着吃。人多吃了，牲口就得少吃，养牛叔便严令禁止，馋得我们嘴水滴拉老长，恨不能眼里长出手，时常感动得他心下发软，分给每人指头肚大小的一块豆饼。伙伴们如获至宝，放进嘴里舍不得大嚼，只肯一点点化着品尝，以期把美延得长些，再长些……馋虫攻心难耐时，伙伴们轮流从自家揣几穗玉米到牛屋，爆熟了分着吃。次数多了，被大人撞见，臭诅乱骂加上一顿猛揍，算是付了给嘴过瘾的报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夜夜守候牛屋，企望养牛叔突发善心的赏赐，或是有谁爆了炒豆后的施舍——肚太饥，嘴太馋，太想吃了不是？

  牛屋能愉悦身心。当时，收音机买不起，有线话匣三天两头不响。每年县里高兴了来演一半场电影，便是难得的盛宴。报纸订不起，书刊看不上，文化生活几近沙漠，人们“干渴”难耐，只好苦中寻欢，自娱自乐，冬夜的牛屋便成当然的舞台……这里有新闻发布：诸如天上地下、国内国外、本省外县、这乡那村、公公儿媳妇、小叔老嫂子等好事坏事、半好不坏的糗事应有尽有，几无遗漏；这里有笑话演绎：“穷开心穷开心，越穷越要寻开心”，寻开心莫过于讲笑话。古代现代、中国外国、咸汤淡水、荤胸素腚，都能在言来语去的添油加醋中炮制得比原创更令人喷饭。尤其是自编的笑话，驴肚连马嘴，狼筋扯狗腿，不只令人捧腹，有人大吆喝：“笑死人了！”真有本家二爷，一个笑卡在嗓眼，整出脑溢血，当场跌地，蹬腿咽气；这里有故事说唱：张家二叔不知犯了啥错，从省城遣返原籍。他是文化人，肚里故事多得一张嘴就成嘟噜打串往外冒，牛屋便是他的“百家讲坛”。诸如《三国》、《水浒》、《西游记》、《三言二拍》、《红楼梦》等名著，我都是先听讲说，以后看的书，而他绘声绘色的演绎总感觉比书上说的更有意思，我的文学启蒙正缘于此。还有好看的，逢见说评书的来，一说就是十天半月，牛屋夜夜挤得密不透风，像赶会过年。在板眼分明的鼓点说唱中，随着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与跌宕起伏，人们一个个目迷神凝，如痴如梦……不要说三天不知肉味（一年都不见点肉星，早忘了啥味），就连贫穷和饥饿，也忘得去了爪哇国，只剩一个感觉：生活再苦，精神不能穷！

  有形的牛屋虽已谢幕，但它对农耕历史的卓著贡献以及对贫瘠生活慷慨赐予的慰藉与砥砺，在曾经的受益者心里永远都不会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