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保金
伏天的傍晚似加了速凝水泥一样被凝固了,没有一丝风。
他终于等来了开往市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稀稀拉拉像石子般摆放在椅子上。
他向一个空位置走去,他正欲坐在椅子上时,忽地又停了下来。他迟疑了片刻后离开了椅子,毅然坐在椅子前的台阶上,而他身后便有一排排空闲的位置。
“算你识相,脏兮兮的怎好意思往椅子上坐,弄脏了椅子,别人还坐不坐啦?”从一个卷发女人嘴里飘出了一句刻薄话。
他装作没听见,闭上了双眼。他太疲乏了,在工地上整整干了一天,浑身上下被汗水浇透了又晒干,晒干了又浇透。终于等到下工了,他没来得及换衣服,便穿着沾满泥浆的工作服向公交站牌奔去,他怕错过这最后开往市郊的末班车。
妻子带着三岁的儿子来城市看他,他把母子俩安排在城郊接合部的一间出租屋里。妻子已经来三天了,每天傍晚他必须赶上末班车,这样才能与妻子、儿子团聚。
妻子没来之前,他就住在工地上,和所有农民工一样挤在大通铺上,汗臭、脚臭、屁臭,难闻的气味弥漫充溢着整个房间。他学会了忍,用一条湿毛巾捂住嘴巴。他平时从不坐公交车,每天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像一台机器一样有规律地运转着。但自从妻子来了后,他就必须坐公交车了。他们租住的小屋虽然狭小,但干净整洁、空气清新。妻子把晚饭做好后便哄着儿子玩耍,等着他下工回来,好一家人吃团圆饭,那是他最幸福最温馨的享受,能忘记一天的疲劳。
他清晰地记得他第一天傍晚坐公交车的情景。车进站了,他本可以第一个上车的,但他却故意站最后,让别人先上,他怕自己的脏衣服不小心蹭脏了别人的衣服。
他最后一个上了车,正欲像别人一样向车后走去时,司机对他说道:“哎,你别往后走,胶鞋上都是泥,你想弄脏了我的车?”司机的话像工地上两根钢筋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生硬、冰冷。
于是,他就站在了司机身旁。车子发动了,空气流动便有了风。一股风从车窗吹进来,吹在他身上,他感觉有些凉爽。
“哎,你往门口站站,一股汗臭味,想呛死我呀?”司机的话还是那样生硬,又似榔头敲打钢钎的声音。
于是,他赶紧向门口挪了挪。他抬头望着窗外,一座座楼房快速闪过,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哪座楼房是他建的。
车停了,上来一个妖艳的女人,妖艳的女人冲他喊道:“长脑袋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往后面走,故意站在门口想弄脏别人的衣服?农民工真没教养。”
农民工,一个特殊的群体,从他们那被风吹日晒黑黝黝的皮肤上,他们那浑身散发出的泥浆味的穿着上,很容易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把他们分辨出来。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有着特殊的标记和价值,来让人们评头论足。
他发愣了,目光便有些呆滞,他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车后面对呀,还是站在车前面对呀?农民工在公交车上的位置到底在哪儿?怎么一个偌大的公交车,就没有农民工的合适位置呢?
但是现在他终于想通了,他终于找到了农民工在公交车上的位置了,那就是坐在台阶上,尽管这台阶不是让人坐的,是让人踩的,但唯有这里才最适合他。
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车窗外的楼房已是华灯闪烁。他在这座城市里干了十年了,有许多楼房都是他亲手建的,他熟悉许多楼房的结构,一个比一个宽敞,一个比一个气派。但是他们农民工只是建设者,却没资格没能力去拥有。农民工虽是城市的建设者,但也是城市的匆匆过客。无论他们在城市里工作多少年,最终都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农民工的位置不在城市,而在乡下。即使暂时有了位置,也正如公交车上的台阶的位置一样,是不被人理睬的位置。他租住的那个小屋,就是他在城市的位置,尽管与郊区毗邻,但也沾了些城市的气息。
想到了那个小屋,他仿佛看见了妻子领着儿子正依偎在门框上,翘首盼着他归来。他也好像闻到了妻子做的饭菜的香味,那么好闻,那么好吃。他不想什么位置了,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妻子和儿子,那才是他真在的位置,一个和睦、温馨、幸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