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军
我是在父亲收破烂的架子车上完成学业的。小时候,每天一早,当我还半沉在睡梦中的时候,父亲已经喊着嘶哑的吆喝声,拉着架子车走出家门。
父亲收的破烂不多,以酒瓶子为主,酒瓶子中又以啤酒瓶居多。父亲说啤酒瓶好卖,价钱也贵,很容易收到的。每天下午父亲都会一身疲倦地拿回一卷被汗水浸湿的纸币,有时几块,有时才几毛。就这样,我的书也得以从小学一年级念到初中,高中乃至大学。父亲收了那么多啤酒瓶,但我从来没见他舍得花钱去买过一瓶啤酒喝。
初二的那一年夏天,我放暑假在家。在完成了所有的功课之后,一天我提出要和父亲一起出去走一趟,想帮个忙什么的。没想到父亲很严厉地一口拒绝了,“好好在家念书,将来没出息的话,有你收破烂的时候……”父亲这样说,我不敢再哼一声。但等父亲走出家门以后不久,我便偷偷地骑了家里的一辆破自行车尾随而去。我当然不能让父亲看见我,总和父亲保持着很长的一段距离。父亲走街窜巷地过了几个村庄,架子车上并未有几许破烂。
快到县城时,天已近正午,酷暑的阳光照得到处白亮。父亲把架子车停在了城边的一家小饭店门口,饭店里客人进进出出,有许多人嫌屋里热,就把桌子搬出来放在外面的树荫下吃饭。我看到父亲坐在架子车磨得光滑油亮的车把上,擦了一把汗,掏出口袋里的一块干粮去吃。不远处的我,心里一阵阵难受,只有无奈地看着父亲在一片猜拳行令的食客面前咀嚼他干硬的馍块。不久,父亲吃完了一块馍,拿起自带的一瓶水,饮了几口,就站起身要走了。突然店里走出来一个胖子,像是饭店的老板,对我父亲说:“喂,收破烂的,啤酒瓶咋收?”
父亲精神一振,赶忙回答:“一毛八。”胖子故意皱皱眉头说:“啥一毛八,早就收到两毛啦!”父亲忙堆起笑脸:“哪里呀,我们也卖不到两毛的,昨天,我才去……”“算了,算了,一毛八。进来拾吧!”胖子打断了父亲的解释,挥手指了指屋里。父亲赶紧从车上拿过一个大篮子,走进饭店。不一会儿,一篮子沉重的酒瓶伴随着玻璃之间“嚓嚓”的摩擦声被父亲挎出来。在饭店外的树荫下,父亲从篮子里一个个地把瓶子拾出来,仔细看着瓶口的封线,嘴里同时“一、二、三”地过着数。数到第99个时,瓶子完了。父亲拿眼望了一下饭店的伙计,那个年轻人就四下看了起来,大概想再找出一个凑成整数。正好一个饭桌的客人结了帐走开,桌腿旁就立着一个啤酒瓶。伙计走过去拿起来,居然还有没喝完的小段啤酒,就要往地上倒。父亲忙止住了,从伙计的手中接过瓶子,小心地立在地上,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18块钱给伙计。这笔买卖结束了,父亲低着头四下找找,从地上捡起一个瓶盖儿套上了没喝光的酒瓶。然后把一大堆空瓶子小心地装入一个旧编织袋中,扎成整整齐齐的一袋子。干完了一切,父亲又擦了一把满头的汗,拿了那小半瓶的啤酒,拉了车子向城里走去。走了不远,我就看见父亲取掉了瓶盖子,对着瓶口,仰脖喝下去,小半瓶啤酒,两口就完了,父亲满意地把空瓶往车上一放,大步向前走去。远处的我喉咙里一阵哽噎,双眼模糊得看不见一切,只有一个巨大的酒瓶在浮现……
如今,多年已经过去,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一辈子也不用象父亲一样去收破烂了。但那第100个啤酒瓶的情景,却永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父亲也已经放弃了他多年的营生,开始颐养天年了。但在我给父亲准备的食品中,总也少不了他喜爱喝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