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外出求学时,小村还像骨瘦如柴、拖着两筒鼻涕的小丫头,羞赧地躲进夜色,连目送一程的底气都没有。32年后,我再回家乡,它已变成时尚靓丽的俏姑娘,打老远就以缤纷的色彩挣破夜的重围,欢迎我回来。13年前,山里建起数万人的矿区,小村作为门户,成为物流集散中心,并快速膨胀,以至改村为镇。宽敞的国道穿街而过,除了镇机关等单位用房,商住楼排得一街两行。我住进六婶的临街楼,本想凭栏品味镇街的芳容,不想夜夜被声色骚扰,高低睡不着,不由忆起小村的昔日,直令人感慨万端,心有戚戚焉!
夜 声
昔日的小村,当劳累一天的村人伴着落窝的太阳,赶着牛马,扛着农具,在暮色苍茫中走进家门,胡乱弄些粗菜淡饭哄罢肚皮,然后闩上门,脱衣上炕,这一天脚打后脑勺的奔忙算是煞了尾。
夜里,除了耐不住寂寞的虫儿,躲在夜旮旯里有一声没一声唧唧吟唱外,几乎别无杂响,夜便很静,静得仿佛街上掉根针,睡在被窝也能听见响声。这种静,氤氲着安谧、祥和与温馨的氛围,村人俯仰其间,像鱼儿畅游水中,自在舒坦;又像婴儿横卧母亲怀中,似有缕缕暖意与丝丝奶香慰藉,很快,便不受丝毫干扰地进入了梦乡,睡得很沉很甜很香,均匀的鼻息和起伏的鼾声,是从惬意至极的躯体深处抒发出来的无词赞颂。如此静夜酣睡,绝非随意在哪儿都能享受到,也绝非金钱可以买到。它属于、且只属于乡村静夜里清贫淡定、了无物欲的庄稼人。
而眼前的镇街,白天人声嘈杂,市音嚣嚷,五鼓七铙钗的声音会聚一起,像八台大戏狗连马嘴扭结着,一派沸反盈天的乱象,久置其间,脑袋稍不结实点,即使不被当场吵崩,也会弄个五迷三瞪。心想,夜幕落下兴许好些,咳,更糟!
傍黑,白昼的店主退市未完,夜市的商户便相继登场。以啤酒、小菜、烧烤为主的大排档一字摆开,占据街心主要地盘。另有煎鱿鱼、炸臭豆腐、卖七杂八货的主儿掺杂其间。一时,嚣声再起,叫卖的、唤人的、油锅“刺啦”爆炒的、猜拳行令的、KTV包房野狼般嗥唱的声音相互袅结,加之每家至少一只的各色狗们,在“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狂叫中竞相起哄,集聚成比“铲锅发锯驴叫唤”这三大难听加起来还要难听的巨大噪声,直接钻进人脑,似钝刀切肉割拉着脆弱的神经。这样嘈杂到次日凌晨,只说摊走人撤,市声稀疏后,见缝插针睡一会,也能补点损失。可是,不到5时,又一彪人马在轰鸣的马达声中嗷嗷叫着再次占据街市——蔬菜批发早市开张了。什么青菜姜蒜西红柿、鱼鳖蟮蟹海产品、禽蛋猪狗牛羊肉,一应俱全。讨价的、过磅的、算账的、装车的,各种声音,交合混杂,一直扰嚷到7时许,直到白昼的商户再度接力。
如此狂嚣的噪声,似乎只应在城里的集贸市场才有,不想竟蔓延到了乡村镇街。
夜 色
昔日的小村,夜色很正宗。人老几辈,不知电是啥家伙,除了如豆的油灯发点明光,几乎全属于黑暗,或说黑暗一统着无边的夜色。
贫穷岁月里,苍凉的生活底色使村人并不嫌弃夜的黑暗,反倒觉得暗夜挺好。一天忙完了,灯一灭,黑暗拥抱着我,是最知我心的朋友——暗夜暂时覆盖了生活的困顿和心灵的创痛,抹去了恩怨与忧戚,没有五光十色的骚扰和灯红酒绿的诱惑,最大的心愿就是睡觉,睡个好觉。因为心很安静、很干净,觉便睡得踏实、香甜,做着憧憬美满与幸福的梦。
与夜色厮混熟了,很多事情都能暗中进行,如摸黑进屋、闩门、上床。凌晨,则反方向进行。不仅省灯油,还少了灯光忽闪的烦躁。夜太黑时,月儿有些意不过,便来帮衬,用轻纱般的明光稀释着暗夜的浓稠,夜便有了诗意的朦胧。孩子在诗意里游戏,深更半夜不回家。大人在诗意里把红薯萝卜擦成片,把柿子切旋成柿瓣柿饼,晾晒到合适地方,将新掰的玉米穗剥去包衣、辫成长串挂到屋檐下。后来有了电,也仅限于照明。灯泡用最小的,且能不开灯就不开,能少开灯决不多开,为了少挨电费。上边说要安路灯,村人集体反对,说纯是作精,人老几辈摸黑走,也没见谁跌过茅坑,浪费那钱做啥?总之,尽管有了电,夜色依然很正宗。
而眼前的街镇,真是灯火辉煌不夜天。路灯,一街两行,电脑控制,天擦黑亮起,天灰明熄掉,彻夜透亮。夜市上,数不尽的电灯泡,竞相灿亮,直和路灯媲美。机关单位门额上庆祝节日的各色彩灯,晶光闪烁,璀璨耀眼。电信、保险等单位的霓虹广告机巧地游走着明灭的光影,诱人注目。三家歌厅门口的灯饰,比豪华、竞奢侈,但那光,总给人以阴晦暧昧之感,像三流歌女挤眉弄眼勾引着异性,叫人很不舒服。
整个镇街,是灯的河流、光的世界,六婶家的窗帘已经很厚了,可根本挡不住穿刺而入的亮光。光亮侵占夜色,叫人难以入睡,更别说睡香睡甜睡美了。而晶亮的光影世界里,浮躁着怎样的情念物欲,潜藏着怎样的利益纷争,滋生着怎样的邪思歹意,我说不清。
我的小村,终于长成了镇街,是好事,却又不全是好事。小村贫穷,当然不好,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应当摒弃。但当贫穷而不失淳朴纯真和纯情,不失人之为人的正直忠直和耿直,这贫穷便有值得怀念和弥足珍贵之处!如果富而少忠失义、易节丧志,甚至为富不仁,这富有倒不如不要为好。常言说:“宁要守节的贫穷,不要卖身的富有。”可谓一针见血!不过,我坚信,由小村长大的我的镇街,定会由幼稚渐次成熟,在扬长避短中臻于至善,给人以全新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