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家在苏寨,我家住在清化,我家离姨妈家也就是5公里的样子。清化是县城的所在地,有人群熙攘的街市,有黑漆的板栅门,有颜色铺、理发铺、掌鞋铺、酱菜铺、烟坊等等,总之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苏寨没有寨,是一个竹林环抱的小村庄,那里的竹林让我着迷,让我难忘。
小时候,我每年都要到姨妈家走亲戚,看望姨妈,在那里小住。在我的记忆里,出县城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菜地、庄稼、树林,也有少许的屋舍。过了北关村继续往北,行数百米之后折向西,有一个仅有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子,叫曹坟村,这是一个荒凉的像《聊斋》里狐狸精、鬼怪住过的地方。再往西、往北,就看不到屋舍,更看不到村庄了,因为村庄和屋舍都被竹林遮裹了起来。
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路的两边是庄稼地,左侧的路边是一条小河。河不是太宽,人纵身一跃就可以到达对岸,河岸两侧长满了野草,偶尔也有野花,河水不是太大,清澈见底,流淌激越。人走在路上,偶尔可以听到叮叮咚咚、哗哗啦啦的流水声,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你就看到了远山,在连绵起伏的远山背景下,茂密青葱的竹林就出现在田野的尽头。
再往前走,路仿佛被竹林挡住了。别担心,你再往前走。走近了,你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条小路把竹林分隔开。路不是太宽,有两三米的样子,路两边有一米多高的竹篱笆把竹林扎得笔直整齐,竹子顶端茂密的枝叶交织在一起,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竹乡人把这样的路叫竹园胡同。走在竹园胡同,仿佛行走在竹子织就的隧道里,阴凉幽暗,常年飘落的竹叶铺在路上,脚踩上去绵软轻虚,如有小风吹来,地上的叶子会随风旋转、自由飘动,并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幻莫测的声音,像是部队在急行军,又像无数个小动物在厮打纠缠,更像是许多隐形人在向你切切私语。如突遇大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园子里像突然杀来无数天兵,万马狂啸,金戈相击,雷鸣轰响,地上的叶子也会疯狂一般地拔地而起蜂拥着向你袭来。
钻过长长的竹园胡同,仿佛天地间豁然开朗。一个村庄,一片田野,又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过了好几个竹园胡同,才能到达姨妈家。
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更没有汽车,出门完全靠两条腿,总觉得姨妈家是那样的遥远。
姨妈家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没有院墙,房前屋后都是竹子,我们喜欢到竹园里玩耍,竹子高大粗壮,一般的竹子比姨妈家的房子还要高出很多,比碗口还要粗出很多,竹子长得很茂密,我们怎么仰脸也看不到天空,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枝叶给遮挡住了,透过枝叶,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光斑,闪闪烁烁的,像梦幻中的万花筒里的景象。距离姨妈家西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一条南北向的小土路,准确地说是竹园胡同,那是通往别家或外村的通道。路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四季不断。住在姨妈家,我才知道,姨妈家一年四季的生活用水都依靠这条小溪,在姨妈家找不到水井,每天早上要提着瓦罐或水桶到小溪里去打水,盛到一个大水缸里,以备一天之用。我在清化城里吃惯了井水,总觉得河水不卫生,曾不解地问姨妈:“河水能吃吗?”
姨妈说:“咱这十里八庄的竹乡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这水来自深山里的清泉,很好吃的。”
“那上游的人淘菜洗衣服把水弄脏了怎么办?”我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姨妈说:“傻孩子,水是大家的,谁弄脏了水,就是糟蹋自己的生命,大家都很自觉的,上午是用来吃水的时间,洗衣服淘麦子淘米都在下午,一点也不需要担心。”
在姨妈家,竹与生活密切相关,竹子渗透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一年四季有活干,破竹篾、编竹篮、搭竹门帘、做竹躺椅子、打竹覆篷等等。生活用具皆是竹,竹床、竹桌、竹椅、竹筷、竹梯子、竹水担、竹篮、竹筐、竹凳、竹筛子,就连掀把儿也是竹子做的。我家的竹篮、竹筛、鸡笼从没有买过,隔一些时间,姨妈就派人送过来了。大表姐是村里竹编的能手,特别是搭门帘儿,又快又好,在生产队集体记工分的时候,大表姐搭门帘儿一天能挣几个劳动日的工分,后来大表姐被村里推荐上了师范大学,成为一名工农兵学员,离开了竹乡。
那时候,姨妈家的生活过得相当富足,可以说主要是由于竹子带来的。姨妈家生产队的劳动日一天折合一两块,县城里我们队的才有七八毛钱,都差到哪里去了。过年走亲戚,我们最喜欢到姨妈家去,因为每年都有共肉、猪耳朵吃,压岁钱给的也多。听一听竹乡流传的一些熟语和民谣,你就会知道竹乡人生活得是多么的富足和安康:一亩园(竹园)十亩田、竹刀一响黄金万两、竹园一钻有吃有穿。难怪那时候,西北乡的姑娘找对象,首选周边村庄,不愿远嫁,更不愿到东南乡去。
三四十年的光景转瞬即逝,姨妈和姨夫已下世多年,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们也都各自组成了家庭,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以前已大不相同,他们都在为各自的生活而操劳奔波,他们已不再靠竹子而过活,竹乡的那种纯净,那种安逸,那种田园式的风光和气息已荡然无存。村边的小河早已枯干,偶尔有些水,别说吃,洗洗手脚,也怕把手脚弄脏了。再过几十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连片的竹子,恐怕只有仰着傻脸闭着眼睛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