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永
女人做了一夜的梦。先是一个男人阴着脸,撵得她没命地跑,后来是在二狗的瓜地里,二狗捶炸了那满地的瓜,贼着脸,扯着笑,一口一个“婶子”让她吃。醒来了,见傻妞的腿正横在她的胸口上。看一眼死妮子那副颟顸的睡相,女人就来气,就那样:穿着花裤衩,蓬着头、敞着胸……哎!也苦了这闺女,害了场邪病,就蔫成了这样。
“驾,驾,杂种!往里拐。”男人的骂声飞过院墙,落进女人的耳朵里。“死妮子,还不起来,你爹回来了。”等女人把猪轰进圈,男人那双裸了脚趾的青布老鞋早已扣到了院子里。
男人的背已明显地驼了,腮帮和下巴上毛蓬蓬的,胡子不像胡子,一片荆棘。女人扶住车帮,心里一酸,“回来了。”
“娘的,今年瓜太盛,城里大小车辆满眼都是,价儿一个劲地落,全完了。”男人说着,早已卸了马,甩了青卦儿,裎出一条酱褐色的身子。“西山干得好好的,偏让回来……”女人端了盆井拔凉水,又递过去一条脸巾。
“傻妞呢?还没起来?”
女人进了屋,见傻妞正痴痴地坐在床沿上。“死妮子,闷在屋里生痱子呢?”傻妞“哇”的一声,陡然吐起了黄水,女人心里一打寒噤,试试闺女的前额,“着凉了?他爹,你看着闺女,我去村西头叫一下她黑子叔。”
黑子给傻妞把了脉,眼里蕴起了一丝捉摸不定的光。女人心里一紧,便觉得有虫子顺着脊梁沟往下爬,男人觑一下闺女,用眼罩住黑子。“嫂子,你出来一下。”女人跟着黑子来到院外,“嫂子,闺女出事了。”
等女人再回到院子里,男人已站到了院中央,腮下那青鬃竖起来,映着那硬硬的日光,直刺女人的眼。“妈的,你出来!”傻妞眼里踅着怯怯的光,直往女人身后躲。男人眉宇间凝成个疙瘩,眉上的汗珠一个咬住一个,去扎男人的眼,那烟锅子喂出来的牙黑得像一口口棺木……血涌上来,腌红了男人那张粗野的脸。
“养你还不如养个畜生,老子的脸让你给丢尽了,那杂种是谁?”男人已攥紧了那挂长鞭,鞭梢上的红缨在日光下飘飘扬扬,牵着女人那张凄艳的脸。万丈红缨万丈勇!
“娘!娘!”傻妞吓得直往娘怀里钻。“她爹,你饶了她吧,她懂啥。”
男人一双老寒腿上青筋暴凸,趑趄歪扭,灌满了倔强与粗犷,女人那颗心早已吊到了鞭梢上。“闪开!”男人推一下女人,女人一趔趄,“趴”,只听得一声爆绽。再看傻妞那条辫子,早已荡到了院外那棵老槐树上,炸哑了蝉。男人眼前倏地一亮,便有那白亮亮的日头压下来,冷汗开始嘀嘀嗒嗒答答地下跌。再看院子里那棵梧桐,也早已嵌进了男人的万丈豪气,桐汁簌簌下流,盛着女人背上那条苍青的龙,成了女人盈盈的泪。男人眼前一黑,便颓然倒在地上……
男人醒来时,女人正在灯下做鞋子。灯光软软的,拉得女人的影子忽长忽短。
“她娘,你的背……咋样了?”
女人眼里一潮,像是让烟炱刺了眼,说:“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男人坐起来,看着女人白生生的背上那一道殷殷的红,突然问:
“二狗在家吗?”“听说昨儿个和人一道去北山做活去了。”“狗日的,他小子腿短一截,老子非抽出他三年的陈粪不可!”
女人想起昨晚的梦,心里不由得一颤。
“在家多歇几天吧,天热。”“我还能动。”“去哪儿?”“西山,还是拉煤实在……袋子里,我给你抓的药,专治你们女人奶子上那病。”
“俺看见了……你明儿个就走?”
“明儿个就走。”
女人一愣神,针早已戳到了手指上。女人掩饰一下,连连去挑那灯花。
“那你睡吧……”
“你也睡吧,你的背……”
女人看一下男人那阔阔的胸,吹了灯。
男人又醒来时,女人早已做好了饭;等女人吃罢饭,女人已备好了车。
“啥时候回来?”“说啥也得把这亏的一千多块钱赚回来。”
女人递过去那双崭新的青布老鞋,男人看一眼那鞋底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两字,心里早已灌满了女人背上那殷殷的红,男人望一下傻妞,默默的,不说话,用手攥住马缰,车没动。
“她姨家的狗下了四个崽,快满月了,说定了,抱回来一只。”女人知道男人想说什么。
男人一纵身,坐上车,“哔叭!”鞭子甩个空响,“咴……”那匹青鬃马长啸一声,踏在青石板道上,溅出串串火星。
“驾,驾!”蹄声如雨,瞬间,那车便弹进了万丈霞光之中。女人一回头,泪便簌簌地往下流。
男人是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