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河流,像从远山冲决而出的孪生蛟龙,一路奔腾跳跃,浪花翻飞,哗啦着嚣语喧声抵达村前,双体交媾,合二为一,呈现出好看的“Y”形。
千百年来,“Y”形河水不住点奔流,像是匆促过客,不容稍事驻足,把村子瞥上一眼,便旋即告辞,直向东海老娘的怀里拱去。上世纪50年代,终于有人洞见其丰裕的内蕴与价值,背着仪器在“Y”形中心点安营扎寨后,一条横亘南北的巨型大坝,便在隆隆机声和劳动号子的感召下巍然屹立。从此,村前出平湖,诞生了惠民水库。
村前有了水库,匆促的过客,有了栖息的港湾。水们缱绻徘徊,汩汩涌涌,聚拢起无边的浩渺,仿佛偌大的天空囫囵个掉落其中。村人没见过海,想着海之大也不过如此,就觉着稀罕。闲暇时,伫立水岸,尝鲜般品味着水的绮丽与诡谲:无风日,白光熠熠,一平如砥,伸向天际,像是给老天裁制素衣的巨幅织锦;澄澈清明,亮格莹莹,似文静姑娘暗送的秋波,摄人心魄,又像专为天地梳洗订制的汝镜,映衬出远山近村、矮禾高林、红花绿叶的清新与妩媚,平添了动人的流风雅韵。微风来时,细涟摇曳,惊悸颤动,触电般划过平静的水面,唤醒粼粼波光,浅曳漫荡,明灭闪烁,像是飘起一河散金碎银,等着有人打捞,又像满天繁星突然辞职,谋取了晶光四射的水上职业。大风袭来,一如太平盛世遭遇兵燹,宁静的水面波翻浪涌,喧嚣奔腾,像骤然烧开了千锅万壶滚水,沸反盈天,一派乱景。被风注入力量的水,汹涌澎湃,浊浪排空,饿虎攫食般扑向堤坝,企图将它摧毁。然而,自己却被击碎。而水们不忘还有任务,急速打点,仓促起程,以十万火急的强大气势,狂吼着,奔腾着,跃过开启的闸门,为干涸的农田送去解渴的饮水。
村前有了水库,村子显出灵气,多了润泽与妩媚。干燥的空气湿润了,抓一把似能拧出甘霖,吸一口,甜丝丝,凉丁丁,润肺美心。干涸的田园肥润了,抓一把田土,不再是捏不成块儿的散狗粪,而像油渍麻花有了肥腴感。干巴的植物爽润了,一袭水绿,通体朝气,勃发的生机取代了蔫头搭脑。树蓊郁、禾葱绿、花嫣红,村子愈见玲珑剔透。村人也少了土不拉叽的蔫象,多了水色与爽气,皱纹不恁稠恁深了,面皮似乎也白嫩鲜润了,像搽了珍珠美颜粉,精神得很。咧嘴一笑,喜成瓢片,嘴角能挂上耳梢。打量村人,宛若全换了一茬新的。
村前有了水库,村人的生活方便了许多。
女人浣洗,不用跑路再往河边了。一扭身,几步就是排满捶布石的水畔,亦不怕衣物棒槌被水冲跑再去追撵打捞了。浣女们花红柳绿一溜儿排开,俨然一道叹为观止的绝色艳阵。你说她笑,莺吟燕唱般清脆的嗓音,似银铃,赛泉声,宛若琴弦奏出的美妙乐音,令人痴迷流连。捣衣声中,清汁绿液的水像是高级洗涤剂,仿佛无须皂荚板、草木灰甚至这膏那液的工业品,都会濯洗得纤尘不遗,洁净如新。浣洗久了,娇喘吁吁,津出汗粒,扰了面妆,乱了发型,不要紧,低头就是大“明镜”,一番精梳细理,瞬间,还是一个大美人,自己感觉舒心,他人见了动心。
男人很霸道,把水库当成私家澡塘子。他们一往水边,女人便狼撵似的扭脸走开,嘟囔说遇见这些不要脸的,你能咋他?男人只管腆着脸皮,通身扒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扭屁股掉胯“展览”罢,“唿嗵”一声,不知羞骚地净肉便进了水中。有了这水,男人水性都棒,无论哪种泳法,都很精通。尤其是踩水,能端着碗边踩水边扒拉着吃饭,不会有一点闪失。每到热天,水库最忙。扶犁打坷垃,尘土飞扬,本来就脏,加上汗泼流水,一身黏叽叽像膏了机油,得洗。中耕除草,钻进青纱帐,玉米叶像薄刀片割拉得皮肉又痒又疼,传宗接代的玉米粉错误地和着汗水嫁接一身,连汗毛眼都糊个严实,也得洗。割麦打场,麦芒麦糠和麦灰合伙夹击,全身像爬满小刺猬,痒硌刷刷,搓挠不下,还得洗。收工洗,吃罢饭洗,白天洗,夜里身上黏不叽叽还得洗,只要有汗水腻身,一天能洗没数回。女人说吃亏是皮肉,要是布匹,早洗成烂屎布片了。这汗热天,这泥腿子的活,唯有无数遍地洗,才能像个人模样,也才有清爽的吃和睡。
村前有了水库,多了逮鱼摸虾的去处。有水就有鱼,尽管没人放养,鱼儿依然成群结队。因鱼子生命力极强,哪怕风吹日晒100年,遇水照样生小鱼。起初,鱼很小,不惹眼。几年后,有了几斤、十几斤的野鱼,村人便拿叉拎网,不时有所收获。但,逮鱼只为玩乐,没谁吃它,顶不住腥不叽叽的邪味。螃蟹更多,河畔水边,碍脚绊腿,人们懒得搭理。偶尔兴起,一会儿就能逮一桶,多是掂回家喂猪。还有老鳖,铜钱大、巴掌大、碗口大、鏊子大的,各种型号都有,除了用脚在水里踩,还可干滩上拾取。早年,鱼鳖蟹虾可嘟噜打垛,俯拾即是,村人却不感兴趣,不仅死活不吃,连多看一眼都嫌劳神。等知道了它的价值,扯急磨胯想要它时,它却寥若晨星,很难逮到。再后来,便是承包放养,水库中活物又猛然增多,但却个个都有主人,不可以随便捉取。
村前有了水库,人们的确受益多多。但正如有阳光必有阴影一样,有水库是好事,但又不全都是好事。当不时有人洗澡溺水时,便大煞风景,坏了水库的名声。有人肚肠狭窄如韭叶,不为屁点事就寻死觅活,又偏跟水库过不去。
呜呼,金无足赤,万事难全。村人不因有人溺水投水就不再与水库亲近,也不因水库曾溺人毙命就捣毁大坝,将它填平,更不因水库好处多多便纵其弊端。而是面对现实,正视问题,审慎处置,从调整人的因素入手,采取措施多方管控,最大限度地兴利除弊,尽其优势并光大到极致,而将可能的损失与伤害降低到最小,此乃制胜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