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柳千枝淌涕泪,芍药万朵裹伤悲。鹊鸦相食碑前果,岂晓主家五脏碎。
慈母逝世近1周年,全家人仍难从悲痛和思念中走出来。
老娘因病医治无效,于2012年5月2日21时30分(农历壬辰年四月十二日戌时)寿终正寝,享年83岁。她舍弃全家老少,走进了那片桃花源,走进了那方芍药田,去到了那处邘水入沁的堤垸之地。
老人家临走时,满面慈祥中带着疲惫,双眼久久不愿闭合,刻在眼角的皱纹上似乎挂着一丝遗憾:没能等上在海外工作的孙女回国探亲;没能等上看最疼爱的小孙子娶媳妇;没能等上看最牵挂的小孙女和小外孙走进大学……
母亲(乔门朱氏玉蘭)系沁阳市水北关村人,1930年2月28日(农历庚午年正月二十八日)生于沁阳市北金村。其一生育有三男三女,传衍祖孙四代,家丁兴旺,人才辈出,享誉乡里。
母亲19岁出阁,娘家、婆家均姊妹过七,且排行居首。一生含辛茹苦,勤俭持家,乐善好施,似母懿范,德泽后人。
母亲虽一介凡俗之女,但和众多华夏母亲一样,似一首诗、似一首歌,更似一本教科书,她一生体现出的那种慈善和大爱,能铺地、能擎天,滋育着世代后人。
赶上“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时代,我们兄弟姊妹的童年,不仅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而且品尝了在苦难中跋涉的味道,更品尝了母爱与困苦较量的火药味。那年月,载誉乡里的我们老乔家,一口锅养育着26口之众,父母作为家中长子、长媳,因孩子多、花销大,生怕叔、婶们有意见,不仅家务活要多干,处处严格要求,起好模范带头作用,而且从不敢向爷爷、奶奶在生活上提过高要求。
那年月,有钱人家的孩子换装是论季的,一季一换,我们姊妹的换装是论年的,单装一年一换,棉装三年一换,赶上年底家里没钱,五六年穿不了新的棉衣棉裤,母亲只好将我们的棉衣棉裤拆洗拆洗,里倒成面缝缝补补当新的再穿。每年家里按人头发布票,纵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布票不用,都用在我们姊妹身上,淘气的我们,管保件件衣裳不到换新季节,胸前、肘上、裤裆、膝盖等处就起明发亮、窟窿连串、飞花抛线,件件衣裳都早早“呼唤”着母亲用双手和心血去缝补浆洗。
母亲应对日子有毅力,有招数。一盏灯、一根针、一条线、一板皂荚、一盆清水,一个个不眠之夜,缝窟窿、连日月、迎着晨光,一件件干净的衣裳又“新生”在树杈上。每每当她喘过气来怀着一种胜利、一种成就的心理去锅台前做饭时,才发现手指上崩裂的口子还淌着血。
母亲这一生太热爱生活,不仅有强烈的求生欲,更有炽热的强人感。纵然我们姊妹多、条件差,但她甘愿将苦涩的泪水咽进肚里,甘愿让汗水流进血管里,也不愿让别人小看了她的子女,损害了她的形象。
20世纪60年代初,“大跃进”的号声催得人们还未喘过气来,三年自然灾害又悄然进村,我们姊妹求学的道路随着也充满了苦涩。那年月,我上初中,两个妹妹正上小学,原本家里人口多,锅灶缺羹,诚然,多子女上学势必引来叔、婶们怨声载道。一天,爷爷把妈叫去说:“朱大姐,咱家人口多,生活不宽裕,你这三四个孩子都上学,别人(叔婶们)有意见。再说,女孩儿上学能念个啥?再开学闺女们就不要再去学了,你这些孩子,只能有一个上学。”妈一听爷爷说这话,怨恨、焦急、气塞满胸,束手无策,和父亲两三宿都睡不着。眼看孩子们有书不能读、有学不能上,小小年纪就被失学的厄运塞门堵路,越想越如雷轰顶。她不顾一切又找到爷爷,并给爷爷表态:“伯,这学,一定得让孩子们上。这样行不行,让妯娌们都歇着,以后咱们这一大家的磨面、做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我全包了。只要能让孩子们继续上学,啥活我都干。”纵然两个妹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在学校都优秀得让人羡慕,校长、老师舍不得优秀生失学,多次找到家里做工作,也无济于事,两个妹妹还是失学了。直到后来国家出台了允许自考上大学的政策,她们才又凭本事自考读了大学。
20世纪80年代初,安徽小徐岗土地承包的春风徐徐吹来,中原人或疑或猜的眼神都瞄着那些地,瞄着政府的举动,更谨慎地操持着各自的生活。此间,我们那个大家庭已解体,最小的小弟、小妹也陆续步入高中校门,依然“捉襟见肘”的日子既似给母亲打了“强心针”,又似给母亲的心头挂了个“秤砣子”。麦收时节,忙完自家的农活,母亲便带着干粮和水,打连晌去拾麦子;一到秋末冬初,母亲又起早搭晚到附近的农场拾豆子、捡棉花,以补贴生活。长年劳累,母亲累上了气管炎的病根。周末到了,小弟、小妹都要回家取馍,进家门就感受到了妈的温暖:“来,让妈看看又瘦了多少,学习成绩进步了没有?这星期带的馍够不够吃?咱家粮食不多,妈只能给你们烙些两掺(白面裹皮,玉米面和糙面掺层)火烧,蒸些两掺花卷馍。”聪明的小妹怕娘掉泪,看着妈的脸说:“妈,你烙得两掺火烧比白面馍都好,连同学们都说好吃,越嚼越香。”饭做好了,姊妹们见妈让我们吃的是两掺花卷,她却吃的是玉米面掺萝卜丝蒸的菜窝头,都心酸地放下了筷子看着她。妈连忙说:“这馍养人,我好吃,顺便蒸了几个。”
“大跃进”在中国是一部充满激情的电影,是一段难以忘却的故事。那年月,上面的干部下到农村,催着百姓“四海为家”,协作种地,“抓住地球抡三圈,中原一夜赛江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地翻三尺三,亩产稻谷一吨三”、“一筐废铁一吨钢,火车头开到炕头上”……潮涌潮汐,自然灾害紧步其后。贫弱农家,不光食难饱肚,家里还缺铺少盖。面对一个个冰冷的长夜,我们姊妹多爱求助队里的马房,在马厩的地沟炉旁彻夜取暖;遇上亲戚朋友送来能穿的衣服、鞋、帽等御寒的衣物,母亲急忙让我们跪下给人家磕个头。面对天灾,母亲把哀叹咽进肚里,默默地寻思着度日的招数,以毅力铸就的铁骨支撑着压顶之难。她从饲养员扔掉的废料中找来几条褴褛洞穿的破麻袋,缝缝补补,装上麦糠,让我们姊妹既铺又盖,暖暖和和度过了一个个灾害中的寒夜。
母亲的秉性是坚强与奋进的品质铸就的,她的品格是乐善好施的品味浸渍的,骨子里充满了华夏女性那种吃苦耐劳、勤俭朴实、不计得失、乐于助人的气质。在我们眼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在父亲眼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老伴。伴随着互助组、合作社的朝阳在中国大地上升起,父亲在村里干了近40年的生产队长。发展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理念,支撑着父亲的责任、支撑着父亲的行为、支撑着父亲的事业。殊不知,父亲为之奋进不止、洒尽心血的事业,有一半还维系着母亲的心思。一个生产队,400多口人,回、汉聚居,孤、寡、鳏、独、残“五保户”衣食起居,生老病死,送走一个又一个,新生一茬又一茬,“门外”的事父亲扛走了,“门内”的事母亲都裹在亲情里背着。今天这个病了,母亲忙着帮助找医生;明天那个衣服破了,母亲又忙着帮助缝补浆洗。有时我们家里改善生活,母亲还不忘给哪个不能动的老人端碗好吃的。母亲在街坊邻居中有个绰号叫朱大姐,所以那些比她年岁大的“五保户”也都叫她朱大姐。
那年,我的弟弟读高中,正赶上我家修房子,我的一位同学因家庭突然变故,找到我求助,母亲看他失里慌张的样子,断定十有八九家里出事了。没顾上多问,从箱里取出一个包包,抖了几层,从里边取出70斤全国粮票递给我:“儿啊!咱家现在正修房,拿不出钱来,这是你舅省吃俭用帮衬咱的全国粮票,让他到城里换成钱,不添斤也能添个两。”我转手将母亲给的全国粮票塞给我的同学:“现在俺家正修房,没钱,这些全国粮票你到县城南关那家煎包店换成钱,四块钱一斤。”顿时,我同学走到我母亲面前“扑通”跪下,母亲忙把他搀起来连声说:“使不着,使不着!过日子谁家没有个困难,只要大家互相想着、念着、帮着,没有过不去的坎。”
进入新世纪,她的孙子辈一个个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为人夫、为人妻、为人父、为人母,逢年过节看望她,老人家最爱的是向晚辈们忆旧训示:“小日本打来那阵子,我怎么那么憨?那么多的女孩跑出去上学的上学,还有人来叫我去陵川(山西省)、去延安找八路军,我怎么就光知道守住家,怕听外边枪响呢?”孩子们逗她:“奶奶,你真是憨,当初你要是跑出去,上上学,找到八路军,俺不是也能跟着光荣光荣。”老寿星人老气盛:“人活这辈子,就是要不停地学,不停地奋争,要活到老、学到老。你们不要以为大学毕业读个研究生、读个博士就笑话我,当初我要是跑出去走进学校门,弄个研究生毕业没问题。”“可不是,当初你要是跟着共产党、八路军上上学,现在弄个将星加寿星没问题。”顿时,笑声、祈福声满堂四溢。
母亲走了,她的功德永存,音容宛在。她的子孙后代、乡邻、亲眷们的心里,哀思会流,赞语成山,大家以怀念雕镌成联:一生辛劳一生慈善一生懿范;百般悲痛百般哀思百般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