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清冷高远,有时是开在山崖上的太行菊,有时是天上的风筝,一副骨头一张皮,借着风力尽了最大的力气去飞翔,没有翅膀没有伴,把自己画成一只鹰或者远成一个点,耳边只有清冷的风。从来也没想过去停歇,或许有棵树可以让我栖息,我不是鹰不会停歇,一停便是粉身碎骨。一根神经时刻紧绷着,生人面前大方得体,熟人面前放浪形骸,然而神经始终是紧绷着的,人始终是高傲着的。此时,我站在寺院,天空被香火填满,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香火,仍有大批的香客在上香,寺院里的居士要用钳子把快燃尽的香束拔掉才能重新插上香,人心是否也如同这香坛一般要不断拔去那些快燃尽的香茬,好让青烟继续缭绕?香火将每个人的脸熏得绯红,我曾听说香火是一种信号能将人的各类心愿传达到各路神佛那里,这么多的人,这么盛的烟火,这么多的愿望,神佛会如何对待我这絮絮叨叨含混不清的愿望。每次心事沉重到让我无法前行时,就会来寺院,多半是为了静下心来,有时会静静地双手合十,将自己的心事和思绪在心里讲给另一个自己听,模糊而絮叨,有时赶上下雨,寺院青灰色高翘的屋檐会有雨水滴滴落下,一滴一滴,敲在石板上,声音真实洁净,有多少人将时间比作水,时间逝去到了哪里?屋檐的滴水又最终流向了哪里?我未见汩汩清泉,只是湿润的天地,心惆怅起来,眼前的路总是远远的,不知尽头为何处。
僧人诵经,佛音袅袅,人山人海里,忍不住低下头双手合十,“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声音舒缓、柔和、宽容、接纳。木鱼声沉着低缓,磬声脆亮,警醒世人,《大悲咒》,悲来或是悲去?整个身体仿佛裹在云里又似回到了母体,四周是温暖的羊水。神经舒缓开来,那些锈迹斑斑的锁慢慢打开,所有的记忆化为一张张的画面。第一张,是我周岁时的照片,虎头帽虎头鞋,眼神明亮,快乐地吸着嘴唇,左右两边是两位姐姐,这照片我藏了起来,很多年不敢去翻看,尤其是害怕看到三人那时干净纯洁的眼睛,无辜轻松,没有尘埃没有挣扎。第二张,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束起的长发,刘海和发尾烫成波浪状,脸色红润,笑容美好。第三张,是父亲被石头磨破的手掌,被劣质烟草熏得泛黄的手指,上面是厚厚的老茧和深深的黑色裂纹。第四张,是母亲的脚,干燥黝黑穿着自己做的黑布鞋。然后,是迅速被手指拨过的一沓照片,并未展开,我知道是我年轻时的初恋情人,那是曾经深入我骨髓以为毕生难忘的事情,然而在心里已经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最后一张,是父亲哭泣的脸,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大师开始将花瓣撒向每个人,我抬起头,他将粉红的花瓣撒向我的额头,花瓣落在我头顶又经过额头,拂过脸庞,最后落在我的发梢,馨香扑鼻。我仰视着他那伸得高高的手,花瓣既是从那里飘落,觉出自己的无助与渺小,一颗心都是卑微的,等待着被谅解被接纳。
从大学到现在,我很少回家,然而心里是时时刻刻的牵挂,母亲身体不好,我时时梦到她,每次梦醒都会惴惴不安。于是,总在物质上给他们最大的满足。很想回去看看又很怕回去,我童年过得极苦,没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在我八岁那年去世,家里很穷,贫穷是罪,是所有人都能来惩罚你的罪,我六七岁开始就要每天做饭洗衣,打扫猪圈,做农活,喂牲口,面对牛马那些庞然大物,心里的恐惧是旁人无法体会的,种地时还要去拉着牲口耙地,牲口又不听话,我不敢拉,心里抖得厉害,那时才知道胆子是什么,是和保温瓶的壶胆一样会破的东西,父亲拿着鞭子站在后面,我不敢不拉,我怕他骂我,胆子就这么将碎不碎地跟着我,跟眼泪碰在一起就会叮当作响。
十二岁开始,暑假,我和二姐每早四点起床在葡萄园里剪葡萄,露水每天都会湿透我的头发和衣服,我听到剪葡萄的声音,扭头看去是母亲瘦小的身材胡乱穿着一件长袖上衣,头发和衣服已经被露水湿透,贴在黄瘦的脸上,头发上落满了细碎的葡萄花,她吃力地提着一桶葡萄,心忽然疼得厉害,我跑过去,抢过她提葡萄的桶,一手提一个,那时我发誓定要让她日后做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剪完葡萄,我和二姐就拿着两个馒头,推着板车走六七里路去县城卖葡萄,中午时分就能卖完,一般能卖一百多块钱,二姐就会让我去吃饭,我不舍得就让她去吃,最后是谁也舍不得吃。有次天气忽然异常地冷,在街上遇见读高中的大姐,我和二姐立刻大叫她,她的同学都听到了,一起走来,我说大姐我们冷,大姐那时的眼神冷冷的,二姐忙着给大姐同学拿葡萄,我拉住二姐的手看向大姐,从大姐的眼里我看出了嫌恶,她是不愿认这两个叫花子似的拼命为她挣学费的妹妹的。
我成绩一直很好,然而父母的争吵、家庭的贫困,以及村里仗势的欺凌让我变得沉默起来,整个初中我都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放假也从未出过家门,只是狠狠地学习。高中时,我家又发生了大的变故,家境更加贫苦,我当时觉得这个家肯定是被诅咒了,永远是走不出的困境,疾病、失误、争吵,被讹诈、被欺压,我的心沉下去了,不是在西山,是在泥淖里。我不再努力学习了,因为没有希望,那时我觉得我的心本是如同海底的水母,柔软飘忽,只是四周包裹它的不是海水而是腥甜黏稠的血液,就是这些绝望和苦难让我的心慢慢变紧变硬。有天母亲卖了棉花,买了鸡蛋糕去看我,她在门岗那里,穿着我的旧衣服,瘦成一把骨头,头发剪得短短的,凌乱花白,赤脚穿着自己做的布鞋,脚面的皮肤纸样的单薄。我大声说:“你来干吗?”她把蛋糕给我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我当时是可耻的,我怕别人看到我贫困苦难的母亲,我的这分可耻,让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最终还是考上了大学,一所师范学校,学费便宜,奖学金充沛。家里却更加贫困,母亲的病再次复发,大姐一如既往地无度索取,家里的地也被占了,我回家看见父亲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哭,我觉得真的是被诅咒了,我想说活不下去了,要不我们真的就不活了,没人会理解那种活不下去的绝望。最后,我对父亲说不用给我学费和生活费了,医药费我来想办法,我心里是可怜他们的,也可怜自己。我卖了自己,找了个家境较好却胸无大志的男友,他那时一直在追求我,约定毕业结婚,但是彩礼要提前给,我说这话时目光坚毅,没有任何表情,我卖的是自己的爱情和尊严,我要读书,我要生存,我不要辍学,不要回去,回去就是一辈子的噩梦,我不要再困在里面找不到出口。大学期间我做过家教,做过促销,做过模特,做过导游。心很累很累,每次见父亲,心里是怨恨的是可怜的,觉得是他养了我又卖了我,我的所有骄傲和自尊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了。后来我与那个男友分手,也就毕业了,迅速结婚生子,也故意要与父母撇得清清的,嫁妆也好,什么也好全是自己一手置办,未要父母一丝一线。
我曾一直以为我不愿回家的理由是那个家亏欠了我,是那里不堪回首的苦难。其实,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却不愿承认的是,是我对那个家的愧疚,我那一直以来无耻自私地想逃脱那个家庭的不负责任,和对父母的残忍凉薄,我把所有的苦难深锁,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愧疚 。
佛音袅袅,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