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从单位出来开始回道口。一大早就下雨了,上车之后雨就大了起来。出了焦作就是一片雾腾腾,到了新乡路面就出现很多泥泞,路上少了很多人,偶尔几个也是用包盖在头上,快步奔跑。我坐的车上照例放着一些破烂的碟片,是那些有些艳俗有些色情的地方歌舞晚会。
下雨天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2点,雨水恰好这时慢了下来。家里开着门却不见人出来,母亲歪在沙发里看电视。父亲在里屋躺着。楼上弟媳妇和小侄子也睡着了。母亲说米饭在锅里给我热着。
过了一会儿又下起雨来。我对母亲说,你看我的命多好,老天知道我下车了就停下雨,让我回家,知道我回到家了就又下起来。这雨是一定要下的,我喜欢像过去那样,一下雨就无所事事地待在房间,看屋檐上的雨水滴到盆子里,一直不断地滴下来。而那样的时候我们可以躺在被窝里,翘着光光的小腿吃地瓜干儿,或者在读一本语文课本。炊烟升起肯定是母亲在做晚饭,她往往因为下雨也把饭早早地做好。父亲则在门口有光的地方搓麻绳。
我们都不说话。老麻雀卧在屋檐下,是我们家族的一部分。
2
父亲喂了一只狗。前几天在郑州弟弟就说过,今天回老家提前有些怕。因为半年没回去了,如果刚进门口,冷不丁出来一只恶狗对着我大叫,我还不落荒而逃。好歹已经提前给家里打过电话,说12点以后到,估计父亲会把那狗给看起来。到了家门前,果然父亲在门口等着,我赶紧示意父亲把狗看起来,省得被它咬了。父亲说:“咬什么咬,它就不知道什么是咬。”走进房间,那狗无声地也跟着进来了,果然不咬,甚至是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大胆起来,就摸了摸它的脊背。
这是一条黑狗,毛长,有些瘦。家里条件不是太好,父亲母亲都是农民,估计也没有给它洗过澡。父亲说这狗从来不咬人,连叫都不会叫,只是父亲一起身它就赶紧跟过去,父亲到那里,它就颠颠地跟到那里。
但它为什么不会叫呢,是不是个没有声带的狗。不会咬人的狗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它有些丑,很本分。我一转身发现父亲把它带到外边,吃剩下的面条。看父亲蹲在那里喂它,我感觉父亲年老的有些孤独。
3
道口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县城,就连大街上卖的西瓜,也充满智慧。从表面看,这里的西瓜和别处的西瓜没有什么两样,可一打开就不同了,大街上到处是黄瓤的西瓜、青瓤的西瓜。上午刚回到家后就吃到一个黄瓤的,又甜又脆,甜美的很。
我渴望在道口能找到童年时的大甜瓜、大酥瓜和大菜瓜。
下午去转悠,看一卖瓜的老农捎带了几个花皮的大面瓜,4元1公斤,就买了两个。外祖母生前很喜欢吃这大面瓜,每年夏天都有人给她买,可现在外祖母已经不在了。我对母亲说:“把大面瓜的皮揭掉,在瓷碗里捣碎,撒上白糖,放冰箱里冻一冻,你不知道有多好吃。”母亲说:“太贵,多贵都买啊。”我说:“是的,多贵都买。”
4
滑县一中是我的母校,我去看望她。
我指责有人把滑县一中搞得面目全非。大门不是以前的大门,教室不是以前的教室,宿舍也不是以前的宿舍。这有罪的人比我年长,但他不认识我,所以他没有出现。
我想找到那3座漂亮的小楼,西洋人在这里修建的小楼,可没有了。
我想看到大朵的鸡冠花,可没有了。
我想找到红瓦的宿舍。红木头门,红砖墙。可没有了。
我15岁起在这里住了3年,可我用20年的时间来记忆它。现在我出现在这里,她们将成为我的死海。
5
知道滑县壮馍是什么馍吗?回滑县多少次了都没吃到壮馍,这次非要去看看不可。次日上午,我掂着相机,带着两个随从(一个是儿子孔祥聿,另一个是外甥陈信宇),直奔老电影院前边的那条大街。
这中间,因为是步行,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拐弯,所以先去了外甥工作的地方:滑县人民政府。掉头出来,我说西北方向好像是卫河吧,不妨去看看。但走到老电影院门前,忽然碰到四家古玩店,于是次门进入,见到了很多老东西,尤其是一家老板似乎特好古砚,故此专门搞了几个大水缸,养了几十块砚台,很惹人。我忍不住下手进去,拿出来一块在太阳下蹭蹭,问价钱他们却说不买不买。中间儿子曾经说了两次:离壮馍越来越远了。
终于看到壮馍了。一家白道口的小店,像个早点铺子。老板正在门口坐着,老板娘在房间里正摊肉馅。先看了那馍,这馍大如锅盖,厚如大号的酒杯,薄薄的两层里皮中间夹着厚墩墩的一层红肉。肉全是瘦肉,只掺了一点姜渣和粉皮。肉下边垫了一点韭菜,说是出味。这饼放在大平底儿的锅里,浇油,烤25分钟,焦黄焦黄。
价钱是16元1公斤。
我们不由伸出舌头:“天,这就是传说中的壮馍,但这也太壮了啊,吃起来满嘴巴都是肉。可见滑县人民的生活有多美好,有多富裕。”
6
中午饭后,再次说到给父亲找坟地的事情。大姐说:“那天不知道是父亲节,就带着父亲去森林公园看了坟地,征求父亲的意见,回来后父亲也没再说话,估计是不要了,没相中。”母亲说:“啥呀,看中了,说不错,有树有花有草,人也很多,唱唱戏拉拉弦什么的,也有人听。”
第二天,因为我没去看过,再加上我是外地的,于是商量让我也去看看。这样算来,三姐在外地,她过几天回来也要去看看。二弟弟在外地,他回来肯定更应该去看看了,因为他是主家,是掏钱的主儿,我们当女儿的都是亲戚。还有五妹,也在外地,她回来自然也要去看看。
这个公墓叫民族公墓,在滑县森林公园里边,占地200多亩,门口偏向西北。进到门里,首先要过一条人工河,叫玉带。墓地的东南角堆积了很大面积的黄土,叫山。据说这是请风水先生看过的好地方。
母亲的意见是要一个三代的。我同意,大姐也同意。此间我给母亲说:我老了也要放在这里,大姐二姐三姐五妹我们都要回来。母亲赶紧咄了一声,说不成不成,你不是俺家的人。大姐说:到时候你可不当家了。想一想,大家于是哄堂大笑。
母亲还相中了一家邻居:那家人口很多,一代比一代旺盛,碑文上都能看得到。她说住在这里热闹,人气旺盛。
7
老道口,具体来说应该是在老电影院和卫河之间。
应该是有很多狭窄的名字:比如苦水井,猫耳朵胡同,锅台院子等。卫河抬高了这一块土地,又多次把它淹没。砖老了,瓦老了,砖瓦上的青草却生猛地开花,落籽。
20年前,有一个叫缄的女孩子就住在这里。她又瘦又高,戴着近视镜。我们从县一中出来,绕着卫河的河堤,去看望她。小方块的天井,到处是雨水。我们是沿着卫河大堤走进她家的,路上有一些马粪。卖肥皂的小商店里睡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
现在,房子还是那么老,他们于是在墙壁上刷金黄的油漆给人看。
电线也老,乱七八糟地横在房顶的上空。门头上是大块的青砖,雕刻着肥美的荷花。小窗户则紧紧关闭,一只大黄蜂在我的眼前钻进了墙洞。
上门板肯定是一件辛苦的活,那是以前店铺的习惯。它们很早以前刷过一层青色油漆,现在油漆已经剥落。你看那些瓶胆、肥皂、洗头膏、鸡毛掸,镜子、大铁锅。门前没有购买的人,他们把大红花的褥子挂在外边,绳子扯的很长。
五角星镶在很旧的门楼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怀念一段关于信仰的往事。而断了一半的墙壁下堆积着砖头,地面有些湿,烟碱的潮味证明这里有人一会就要回来,或者就要外出。
8
清晨被母亲叫醒吃饭。我不习惯吃早饭的,所以被叫醒照样不吃。我对母亲说要出去一下,母亲就不再问我干什么了。从小就这样,我想做什么谁也挡不住我。我出了门两腿生风。天气凉爽的不像是夏天,我没有理由不两腿生风。我到了一个居民区的菜市,买了一块带皮的生猪肉。这是父亲爱吃的肉,要厚厚的皮,厚厚的肥肉。今天天气凉爽,父亲可以炖一小锅好好吃两顿。
回到家,趁没人的时候,给母亲分一点小钱,她不要。再给,再推,又再给。母亲说:“啥时候见了都给啊。”我说“是的,见一次给一次。”今年是第三次见母亲了,每次都给她200元。母亲会一直说我不会过日子,会给我算路费花多少啊,买东西花掉多少。她一直认为我过的最艰苦。
9
假如从道口向北走的话,我想,我的界限只能是一条冲洗过甲骨文的河流,那里的人叫它洹河。
安阳的故人依旧在一间绿色的屋子里,整理着报纸和单据。粗大的管道横在头顶上,里边流动着一些坚硬的物理气体,有着锋利的气味。而安阳的火车站只能是一头开向北方,一头开向南方。这个小小的缺口被打开的时候,站在台阶上的人正好面向东方,他背后是湿漉漉的铁轨。
中山街依旧狭窄,卖花裙子的人还在,卖二胡的老人却不在了。
我想象这里有一个强大的老人,用强大的身体站在我面前。他要我走进他的身体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我因此有些衰老,有些荒芜。天亮的时候我依旧在两个桃子和一杯隔夜茶水里做梦。上帝给了我两天尘世以外的世界。我没有错过。我没有隐瞒,我没有丢失。
10
这注定是一个既疼痛又幸福的晚上。
我想到了我的狭窄,就像我村庄的狭窄。我认为中原是适合跑马的,马群应该来源于西北方向。太行山就是,黄河也是。因此,它们的奔腾越发促成了我村庄的窄小和自闭。
我因此更加喜欢自己的窄小。我在夜晚弯曲着身子,躺在母亲的身边。因为潮湿我醒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我闻到母亲的身体发出的甜酸正在黑夜里漫过来,这让我安心。
父亲,让我在这样的季节每天从你家门走出去,天黑前再走回来。你关门之前我已经在你房间里了。外边的小雨流在地里,流在玉米和大豆、棉花的根上,我知道明天我们可以不起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