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和老公一起回了一趟山东老家。
从焦作到老家所在的村镇不过五百多公里的距离,却由于没有直达车让路程分散了很多,晚上十点的火车,一路辗转,到达我家所在的小镇时已是次日下午四点多钟了。
由于事先没和父母打招呼,家里大门紧闭。猜想他们应该在菜园劳作吧,就悄悄地从后面绕到菜地里,果然,母亲和父亲正在弯着腰收莴笋。我叫了声“娘”,母亲开始没有反应,后来有点不相信的向后看了看,终于确定就是我时,忽然笑了,然后就开始擦眼泪。放下手中的活,我发现母亲的腰并没有直起来多少,这才想起我结婚时她已得了腰椎病,连续劳作,两年下来已经很严重了。菜地里的莴笋长得很好,碧绿青翠,越发衬得母亲苍老虚弱。母亲59岁,身体不好加上长年劳作,使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要老的多。
看到我们来了,他们匆匆地把菜收完,回家张罗给我们做吃的。晚饭很丰盛,母亲几乎翻出了家里所有能做成菜的东西,慌张地泡洗,仿佛在和时间赛跑,她知道我这个女儿在家待的时间肯定不长,而且下次相见又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满满一桌菜,母亲还在埋怨父亲不去饭店再炒两个。其实一路奔波,疲惫已让我毫无食欲,看到母亲那诚惶诚恐又充满期待的眼神,我还是吃了很多。
父亲把一坛酱拿来,说走时别忘了带上,就是因为我某次在电话里说这儿的酱没有山东煎饼晒制的好吃,母亲就开始在家里自制,又往往觉得没做好,就几次三番地重做,终于做好了一坛。看到那酱,我不禁脸有些发烧,其实平时和母亲唠叨的也不少,我已经不记得此事了,而她却放到了心里。
第二天母亲没有下地,去街上买了很多东西回来,以备做饭用,好像只能通过让我多吃东西才能表达她的感情。
母亲不善言谈。没有离家的时候,我们母女的交流并不多,一度关系很不好,甚至连我报考外地的大学也是因为她的过多要求让我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大学时,整个暑假都在打工,寒假也只在家待短短数日,每次返校她总是把我送到大门前就不再多走,而我更是头也不回地立刻想回到自己的自由天空去。直到有一次,走了很长的路想起有东西忘带又折回时,才发现母亲仍站在门口抹眼泪,那一刻突然有些自责,但还是匆匆跑出了家门。没曾想尘埃落定的工作,竟将我们母女分离,连见面都稀疏起来。
母亲是个严厉的人,对我们姐弟三个的要求接近苛刻。早上不能睡懒觉,吃饭不能出声,坐着不能抖腿,家务活必须帮着做……如果有哪一条没有完成好,她会立刻扬起巴掌对着我们的屁股狠狠拍去,或者拿根细木棍狠狠抽打我们的手。我常常做不好,所以挨打的次数最多,每每觉察她要打我时,就飞快地跑出家门,而她也必跟着追出,村里人常常在旁边半笑半打气地让我快跑,而我那时已有自尊心,那种羞耻感给我带来的压力是无法形容的。所以,我常常恨她。
她脾气暴躁,与父亲言语不和时就吵骂甚至大打出手;一不小心弄坏了家里的东西,她也要狠狠揪我的耳朵;那时村里多事,几个大家族争权夺利,父亲兄弟几个也卷入其中,她时不时地提起,并要我们一定要争气,不要受人欺负。跟她在一起,总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高中时,家里的批发生意越发得好,因此,学生们通常盼望的寒暑假居然成了我的梦魇。炎热的夏天抑或刺骨的寒冬早上,她都要雷打不动地叫醒我,理货、开门、送货。能睡个懒觉绝对是个奢望。
后来姐姐说,母亲是看出我太过懒惰的本性,怕我考不上大学,又连生存的技能都没有,只能逼着我慢慢改变。
见过很多关系亲密的母女,见面时总是互相挽着对方的胳膊,或者女儿拱到母亲怀里撒娇,我却从来没有过。少时,离开家、离开她,竟成了我的愿望。
和她分别以后的无数个日子,我才慢慢体悟出,年少轻狂的年纪,眼里看到的多是烦恼和怨恨,又有几人,能将爱察觉并埋到心里!作为母亲,她是严厉的。但是,她对我的爱,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我在四岁左右的时候莫名地腹泻,总不见好,她惊慌失措带我四处求医,怕我死去,那么坚强的人,也日日祷告,彻夜难眠,等我好了以后,她却大病一场;我在学校和同学吵架,同学说我长得难看,回家告诉她,她坚决捍卫我,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高中时候,班里女生流行穿那种很贴身的小棉袄,回家告诉她,晚上她开始为我缝制,早上醒来后,棉袄已经盖在了我的被子上,不知道视力不好的她,如何在灯下熬过了那个夜晚;我在大学谈恋爱,回家和她说起,她勃然大怒并以断绝母女关系相逼,看我实在不能回心转意,她哭了,絮絮叨叨地说离她远,她看不到我……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粗人,不理解我的感受。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兄弟几个又起争执,埋葬完奶奶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想回学校了。她轻轻地说,家里烦恼多吧,想回就回吧。短短几句话,仿佛洞察了我多年的心思,让我自以为的聪明、世故与圆滑,在她面前瞬间坍塌,知女莫如母,这是对的。
弟弟和媳妇总像没长大的孩子,懒散又听不得人劝。她已上了年纪,却又总是不放心依旧要和父亲继续辛苦着。起初,她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挂念。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劳累与失落已使她掌控不了情绪,开始倾诉,渐渐地,每次打电话她都会哭,我安慰她,她听后觉得舒服了,再挂掉电话,像个孩子。
她已是花甲之年,岁月早已将她的脾气打磨殆尽。她越来越慈祥,越来越能忍受。我回家看她时,她总让我再多睡会儿,饭菜做好了才肯叫我起床;她让我坐在那儿看电视,不让我做一点家务;我躺在沙发上抖腿,她视而不见;我大声地嚼着苹果,她对我笑笑不多说一句话。她唯一不满的就是我的瘦,埋怨我气色不好,害怕我营养不良。
她渐渐地老去,睡觉时打很响的呼噜,饭量一点一点地在下降,病魔时不时要来打扰。而她对于孙子、孙女的淘气,却有了前所未有的耐心,陪他们嬉闹,任他们欺负。
她来电话了。说等孙子、孙女再大点能照顾自己的时候,她就和父亲流浪去,她不能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我故作轻松,说你还是重男轻女啊,你怎么样才愿意跟我和姐姐一起住呢,她“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她虽笑着,眼里仍会噙满泪花,跟我一样。
低回愧人子,不敢怨风尘。睡梦中,她向我走来,步履稳健,头发乌黑,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惟愿,时间能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给她一个美好的晚年,让她不要再有什么遗憾。
宽容仁慈的上天,她已受过了足够的苦难,希望不要再惊动她,愿她平安,佑她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