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了,父亲一直住在老屋里。老屋的墙壁斑驳不堪,秋日凉夜,白月光淡淡洒在墙上和墙根靠着的一辆三轮上,整个老屋就显得凄冷、幽寂了。父亲坐在石墩上,靠着墙,“吧嗒吧嗒”抽几口烟,偶尔叹息一声,也不言语,过去一晌后,起身回屋里了。
石墩、三轮和老屋是父亲的爱。他总是乐呵呵地开动三轮送我和孩子们上班、上学,我们管这三轮车叫“父亲的嘟嘟”。我对孩子说:“别看你外公一大把年纪了,开起“嘟嘟”,还真不含糊!”孩子听了嘻嘻一笑,蹦跳着,找父亲玩去了,剩下我追寻她蝴蝶似的身影,移到父亲的膝头。我疼惜的目光从父亲膝头移到他沟壑纵横的脸,再把目光落在“嘟嘟”身上——父亲用这辆车载着我,迎来晨曦,送走黄昏,整整6年。我一边拒绝父亲再次送我,一边又在晨曦的欢声喧语里,接受有它和父亲陪伴的行程。
年近70岁的父亲常戴一顶浓咖啡色的帽子,黝黑的皮肤,微驼的背,性子有些躁,又说不出,和人说话前喜欢先嘿嘿笑,笑的时候露出几颗漏风的牙齿,那模样,便多了孩子般心无城府的纯真。在家乡的姓氏中,“郝”“黑”谐音,姓郝名有的父亲,被老一辈的乡亲叫作“黑有”。小时候,我一听到有人喊“黑有”,便紧盯父亲的脸,出神地瞧。果真!父亲的黑在我所认识的人中,真找不到第二个!
从小到大,我眼里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肤黑齿白;头戴一顶深色帽子,像一只布碗扣在头顶;走路的时候弯腰含胸,张口说话便“嘿嘿”。可等他摘下帽子,头发如雪哗地落下,我的心就像被谁抽了一鞭子,冷疼冷疼。我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叹道:父亲老了!
一日一日苍老的父亲用他混浊的目光常盯着老屋的墙根出神地看,有一天看着看着,手揣口袋里,出了门,回来时,竟开回了一辆会“嘟嘟”叫唤的三轮摩托车。到了院门口,父亲下了车,“嘿嘿”笑着,小孩似的,非要给我们表演开车。母亲责怪他,他不搭腔,转身又坐上车前座,兴奋地说:“孩儿们想去哪,咱家不是有车了吗?今后也能送二闺女上下班喽!”母亲的双手在围腰上擦了擦,不再言语,进厨房做饭去了。父亲下了车,拿起抹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嘟嘟”说:“老伙计!以后可要听话,咱要接老二上下班,可不准偷懒!”
父亲说的二闺女是我。从小到大,父亲眼里只有姐姐,对我是不大上心的,我们之间几乎无话,料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毕业后的那些日子,我对他抱怨更多,怪他没本事,害我去乡里那所中学教书,住校。结婚后有了孩子,先生去到小城工作,我们便在市区租了一间屋子,外边是他的工作室,里边是住房。以后我就一直往返于学校和家的漫漫路途。这样的日子持续下来,我饱受风霜雨雪之苦,依然免不了经常上班迟到。我心里急,越来越寡言少语,暗暗哭鼻子抹眼泪,没少挨领导的批评。
父亲的老屋离我上班的学校不远,就在我下车站点一公里外的村子里。我往日都是搭乘长途客车到学校附近下车,再步行去上班,有一天长途车忽然改路线了,我上下班怎么乘车一下子成了棘手的问题。我到父亲那儿,心里委屈,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说,现在只有面包车可到泗沟村头,我想坐这车过来然后再去老屋骑小摩托车上班,下班了车放到家,再去坐车。
父亲看看我,默默从屋里推出小摩托车,说:“中啊!咋不中!”
就这样,从父亲家推摩托车,再到他那里送车子,我渐渐习惯,膝下一双幼子也在长高,我的身体越发坏了。豫北乡下的天气常有大风,冬天气候更是无常,路面经常结霜。大冷的天儿,乡间小路上到处蒸腾着水雾,有时摩托车开到半路熄了火,即便我拼全力发动,也没用。行人个个从我身边过去了,没人能体会我疲惫沮丧的心情。这样的事情发生多次,持续到父亲买回三轮之后的早上,再去屋里推车子,父亲不许,要开三轮送我。我嘟囔着不肯,如一个任性的小孩儿,发动摩托,呼啸而去——几年后的我时常想,我是否想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对抗父亲,默告他我不在乎,有无他帮助,我一样可以活下去?
我是多么的傻啊,我没有多想撇在身后的那个人心有多疼。我心只为自己苦,心的脆弱和30岁的成熟较量争执,脆弱总占上风。我虽离走,却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一定又尾随。我后悔,但就是不肯低下头。一路上还要担心摩托车半路熄火,果然,路程未驶一半车又熄火了,怎么也蹬不着!我缩着脖子,哆嗦着坐在路边,乡间的早晨空气清冽,马路两旁的麦苗一经风吹,仿佛全都醒了。这是多么辽阔的一片田野啊!田野里长着绿油油的麦苗,它们如此繁茂,生死契约,相依相存,我的心里却孤孤单单,一片凄冷。签到肯定是赶不上了。签不上就签不上!我什么也不愿想,双手抱膝,脸埋上去,眼泪止不住流。伤感间,我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嘟嘟嘟嘟”的声音,强烈的期待让我抬起头,果真,是父亲开着车过来了。父亲依然头戴那顶浓咖啡色的帽子,帽檐被风吹得歪斜一旁。
我坐到了“嘟嘟”后座上。父亲开动车子,继续朝前“嘟嘟”而去。从这以后,父亲说啥都不再让我骑小摩托上班了,从周日到周五,坚持接送我。一晃几载,父亲更老了,经受过一些困难和病痛折磨的我,也变得稳重豁达起来。我后悔曾经的抱怨,感恩我的父亲,我从父亲猛一取帽和白发泄露的天机里,明白时间流转,光阴易逝。我也从父亲弦似的弓背间,看到一个平民无奈的一生,深深感受到父亲的眼神包含了太多无法向儿女诉说的苦痛。
父亲最后一次用“嘟嘟”送我去县城搭的士,是一个黄昏,一片月光照在老屋的院墙上,整座老屋都显得寂寞、苍凉。父亲从石墩上起身,推车子,朦胧月色照出他吃力蹬车发动的姿势,我鼻子一酸,不让他送,他坚持送。到了县城,天已黑透,坐上客车的我用呵气擦着车窗,透过这扇清晰的窗子,我看到父亲像一株衰老的植物,被狂风追、被灰烟挟,孤单单呆在路旁。我把脸埋在掌心,我没有开开窗户和父亲说再见,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秋天的寒气渐渐逼入眼中。父亲的心底那座小小的寂寞的城,如山花般,灿烂在我眼前,又慢慢合拢,我仿佛坐化在丛林深处,看着一座遥远而亲近的城,就要缓缓离开。
我抬起头,两行泪水落在掌心,我看着车窗外的老人脱下帽子,向我挥动了几下。他帽子旁的头发如雪一片,他帽子下的肤色被路灯映得黑亮,他孤单和寂寞的样子如同老屋的那面墙,久久伫立在风中;他的冷,是坐下石墩;他的爱,是三轮车“嘟嘟”之声。这孤单,这冷,这爱,是我啊!我想打开窗,跳下车叫声父亲你别走,待我接你到城市里尽情享受生活的蜜。我没有张口,车驶动了,父亲也“嘟嘟”地开动车子,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以后的日子,每当我遇到不顺心的事,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老屋墙(已拆除)一片淡淡月色移动,父亲帽子旁的一片白,如一片薄雪覆盖的丛林,闪耀在我灵魂的深处。我的脚踏陷在这黑与白里,久久无法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