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乔叶
现在,经常会收到山南海北的朋友赠送的各种各样的茶。普洱、铁观音、滇红、白毫、银针、龙井、冻顶乌龙,更不用说河南本土的信阳毛尖,乃至豫北老家的金银花茶、薄荷茶、冬凌草茶……其中有一种茶,是我生命里最早的茶,那就是武陟油茶。
小时候,我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赶集。赶集的最大一个目标就是一碗武陟油茶。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铜壶,口小肚大,壶身用棉布一圈圈地紧紧裹缠着,侧边伸出一个长长的龙形壶嘴。两毛钱一碗。喝茶的人来了,卖油茶的老汉便微微倾斜壶身,把油茶倒向备好的粗瓷蓝边儿碗里,一边倒一边悠悠地喊:“一碗油茶喝得香——”如果食客是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来的,他就会连着喊:“两碗油茶喝得香——”“三碗油茶喝得香——”有一次,我手里的零花钱阔绰了一些,有了三毛钱,就要了一碗半。到那半碗的时候,老汉接了那一毛钱,却给我续了满满一碗,边倒边喊:“两碗油茶喝得香,闺女能吃长得胖——”
油茶名茶,其实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并不是茶。说不是茶,名头却到底是茶。只是这茶的味道实在是够丰富够厚重:主料是小磨香油炒熟的面粉,又含有些许淀粉、花生、芝麻、核桃、怀山药。辅料里又有茴香、花椒、肉桂、丁香、砂仁等多种香料。制作过程我没有见过,据说是先把面粉蒸一下,芝麻炒熟,花生油炸好做成花生碎,核桃仁也碾成小颗粒,然后再放上辅料一起炒制,要炒上三次才能做成香喷喷的油茶面。茶面既成,用开水冲拌或在锅内煮熟皆可。
说到底,这油茶的本质就是粥,类似于南方的黑芝麻糊或藕粉。南甜北咸。到了北方就成了这因地制宜的咸粥。对于这油茶,武陟坊间有着如此传说:《天仙配》的男主角董永是武陟人,即油茶的创始人。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被王莽追杀到武陟,在沁河滩遇到董永,董永智救刘秀,又请他吃饭。不巧七仙女当时走娘家,董永厨艺生疏,就胡乱用现有的食材做了一锅咸粥给刘秀吃。刘秀饿极,食之顿觉得是绝顶美味,赐名油茶。后来每天必喝油茶,赞曰:“一天不喝心发慌,两天不喝没主张,三天不喝身子晃,不喝油茶没力量……”这广告实在是富有野意和妙趣,却也似乎当不得真。相比而言,如下这些官方定论就显得很是权威:油茶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秦时称甘缪膏汤,汉末称膏汤枳壳茶,唐代始称油茶,沿用至今。
不过,从坊间的传说里,我倒是坚定不移地确认了一点:油茶起源于战争。自古以来,中原逐鹿,兵祸频频,战乱无数。民以食为天。当老百姓不能在家里的餐桌旁安静吃饭的时候又该如何呢?就只能把食物做成干粮。这以炒面为主料的油茶就是最好的干粮。带上它,走到哪里都可以活命,都可以繁衍生息,薪火传承。
一碗油茶两千年。两千年来,油茶顺着一代代人的喉咙,一直走进我的口腹,让我终于知道:这茶,是餐,是粥,是饭,绝不同于那些青枝绿叶上采撷来的薄片。
这茶,是大茶。
从这个意义上讲,油茶实在不必借重于刘秀之类的皇帝来为自己镀金,它是不是宫廷贡品也根本无所谓。我甚至觉得:老百姓就是那装油茶的大铜壶,这大铜壶,深不见底。而油茶一直都在这大铜壶里,温热的,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令人垂涎,让人思恋。
只要有铜壶在,油茶就在。这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简介
乔叶,女,修武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作协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创作十余年来,出版《孤独的纸灯笼》《坐在我的左边》等八部散文集,出版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短篇小说若干。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青年鼓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