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张掖的路程是从额济纳开始的。驶离那个有着金黄胡杨的沙漠绿洲,我们重又进入了金黄的沙漠与戈壁。这种金黄与胡杨的金黄不同,它是坚硬、辽阔和乏味的。大地在这里消失了自己形态上的界限,只留下颜色的界线。黄色的是大地,而蓝色的是天空,二者或呈一字界限分明,或缥缈而相互晕染。有时,金黄吞噬了湛蓝,有时湛蓝覆盖了金黄。阳光仿佛是调色师,把两者都调到了最浓烈的度数。但持续数个小时观赏这样的大地,仍会感到乏味。因为颜色和形态的单一,映衬出天空中白云的变化,映衬出天空中蓝色的变化。大地,在这时仿佛成为了天空的镜子。
抵达酒泉之后,大地就开始变得不那么单一,不是大地的形态本身,而是大地附属物的出现和增多。树木、庄稼、房屋,使大地慢慢恢复到了我们惯常所认识的大地。对天空也由直视而褪变成了仰望。这一切, 似乎使大地变得丰富,但同时又使大地退居幕后。它们削弱了大地的辽阔,但并没有将大地本身凸显出来。直到抵达张掖,抵达丹霞地貌地质公园,大地才从遮蔽而变得裸露,凸显,而且是令人惊艳地裸露和凸显出来。
这种裸露的确令人惊艳。我们先登上了一座并不高的山峰,整个山峰就是一个巨大的观景台。从台上望去,山峦、丘陵、平地重重叠叠,相互映衬,仿佛一幅辽阔的画卷。从最低处的谷地和道路开始,仿佛被蜡笔描绘过,呈现出遥远的五彩斑斓,视线再往上升,丘陵的尖顶和山峦的坡地也同样被色彩镶嵌,在红色的背景色调下,斑斓的色彩仿佛一道道跨越天空的彩虹,弯曲着横穿了大地。我们惊异于这色彩,也同样疑惑于这色彩的来历。如果说彩虹是阳光与天空中水滴的偶然组合,那么这永恒地镶嵌于大地之上的色彩带,又来自于大地怎样偶然又巧合的地质运动?
视线再往上拔高,最终停留在了高处的雪山峰顶。这不仅仅是视线的拔高,同时也是色彩的拔高。大地与丘陵的色彩斑斓,被雪山拔高到了洁白的纯净与虚无。因为有了丰富色彩的烘托,白色才可以代表着纯洁与虚无;因为有了白色在高处耸立,赤橙黄绿青蓝紫才像是热情、俗世的一种狂欢。它们在整个视野中的相互构成,就像是哲学与诗的相互映衬。因为有了哲学,诗没有沉沦;因为有了诗,哲学并不缥缈。这就是丹霞地貌的全景,用一幅近乎完美的空间景观构成了日出的背景。是的,我们登上山峰之时,太阳还没有从大地上露出头来。我曾在许多地方观赏过日出,平原以及山峰。而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看太阳从城市的楼群中冉冉升起。此刻,因为空间背景的不同,日出仿佛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见证了我的日常生活的它,也见证了我的远行,我在空间状态和心理状态上与日常生活的迥异。这种迥异却是见得了阳光的。光芒从远处缓缓升起,变得强烈,然后太阳从山峦和大地间跃出。只是一瞬,我们却似乎准备了很长时间。如果把太阳的出现当作是一天的开始,我们观赏日出,是为了与它共同见证这完全不同的一天,也是为了观赏我们自己的这一天。所以,从昨晚就开始准备的观日出,是一场有蓄谋的对于生活的审美。如果说日常生活遮蔽了这种审美,那么旅行就是把日常生活对审美的遮蔽剥离,脱下。
朝阳之下,大地和山峦的色彩也仿佛经历了一番换装,它穿上了光芒的衣裳,这衣裳没有遮蔽它裸体的美,反而让它更为凸显。
从观景台上下来,我们走进了具体的山峦、平地和道路,走进了具体的色彩。如果说远处的观望更像是阅读中的浏览,那么近处的观察,则是精读。这种精读让我们走进了每一种色彩,走进了色彩王国中的每一个子民与个体。地势也从高拔的山峰而成为低处蜿蜒的丘陵。这里的每一座小山包都有自己的色彩。红色的大背景已经完全退居幕后,各种色彩纷纷登场。而在这个舞台上,每一种色彩都是主角。它们或以整个山峦的方式呈现,或者相互镶嵌,编织成一道道泥土的彩虹,或者将整座山坡作为画布,进行铺排或者渲染。
如果用画来比喻,在观景台上远远望到的色彩带可以用蜡笔画形容的话,此时在近处观看到的色彩宏大而鲜艳,只能用油画来比拟。在质感上,它们也同样只能被看作油画,因为这些色彩并不是由山体的附着物,比如树或草来构成,而是由山体本身的泥土和细碎的岩石来构成。这些山体上,并没有植物生长。因为如此,它们与我惯常印象中的山不同,可以看作是大地本身。看着这样在地质上偶然形成的彩色山峦或坡地,我总是感觉它们是应在的,即应该就是如此。也许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对于油画的观赏,使我对这种色彩的构成方式熟悉,成为了这些彩山的原型,而这些彩山只是它们在现实中的对应物罢了。但究竟是哪一位画家画过这样的山,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是塞尚,莫奈,马蒂斯,还是高更?可能每个都是,每一个又都不是。
与观赏油画不同的是,这些山峦是立体的,而且是以天空为画布绘成,仿佛是最为巨大的油画,或称超级油画。与这些泥土岩石构成的彩色的大地不同,天空的色调无比单纯,只是蓝,无法用深蓝或浅蓝来区别的蓝,且轻盈透明。也许这是最为巨大而完美的画布。画布自身也有装饰,即月亮。日出很久之后,一轮近乎透明的月亮依然在天空中悬挂。它能近乎透明地存在,也许是因为天空比它更为透明。因为这种透明,它无法躲藏。在登上一座较高的小山的时候,这近乎透明的月亮始终紧挨着山顶,仿佛让我们走在通往月亮的路途中。通往月亮也许许多人都曾经想象过,通往它的路途也许也在梦中出现过。而在现实之中,这是唯一能与梦对应的路途。因为梦是不讲究逻辑的,同样也应该不讲究色彩的逻辑。这丹霞地貌也没有按照色彩的逻辑来呈现。比如,紫色与山峦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在这里,紫色与一座山峦可以画上等号。日常生活中,彩虹与大地也没有直接的对应物,但在这里,彩虹就在大地上蜿蜒。它们仿佛是天空中彩虹的影子,但却比影子要真实而有质感。它们是可以触摸的彩虹。
也许正因为这不合逻辑的彩色山体,我才可以不合逻辑地想象这是一条登月之路。事实上,在这里的每一步,我都是在惊讶的心情中走的。这里的每一个景观,每一种色彩,都可以让人惊讶。惊讶这种感觉本身其实意味着感觉主体与客体的隔膜。在进入丹霞地貌之后,对于它的欣赏与观察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进入我的审美经验中。新体验的形成与进入,首先构成了审美经验的颠覆,这种颠覆过程中,惊讶是必然产生的审美情感的副产品。但当这种新体验的逐渐稳定,它就会被收编入审美经验之中,与以往的审美融合为我的完整的审美经验。在丹霞地质公园里,我的审美过程也和这个规律相合。从山上下来,心情激动的我,想要与这种景观更近地接触甚至相融。于是我走到色彩近处,以手来触摸这些色彩,让脚步在它旁边留下脚印。为了能够与它更为亲近,我走出了公园规定的观景区,也摆脱了规定的观景模式,没有乘车,而是从一条行人稀少的路上,走进了一个没有人走进的山坡谷地。这里彩色的土地上,是生长了低低的野草、野花的。我的脚步走在上面,柔软的触觉仿佛让我的生命接通了与这片大地的通道。我没有敢直接踩在那些镶嵌在坡地的彩色泥土上——那是对它的美的侵犯。我躺在了这片土地上生长的野草之上。这是我一直渴望的一个姿势,这是与它最为亲近的姿势。我用这个姿势来加快我与它的融合。整个天地在这一刻仿佛都寂静无声,只有面前彩色的山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在这种巨大的声响中,在这种最为亲近的姿势中,一座彩色的山峦仿佛在我长久的注视中,融进了我自己,也融进了我的记忆。彩色大地的记忆融入了我整个的大地记忆。
因为这次独自的行走,没有遵循规定的观景路线与方式,我错过了其他的景观,但选择这种观景方式,与景观本身,我并不觉得失去了很多。因为面对如此的天地大美,选择个体与它独对,也意味着这种美对个体意识的唤醒: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观看它,去与它亲近。真正的美,都是拥有对个体审美的启蒙,与个体情感沟通的力量的。
虽然经历了那种独特方式下的相融,但要走的时候,我回望那座屹立在门口的彩山,仍然惊讶。我又惊讶地看了它几分钟。也许真正的相融并不能由我单独来完成。它还需要时间的参与,并作为一种催化剂,使之在记忆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