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到40岁,注定了是男人不甘寂寞的岁月,既通晓世故又不满现状,步履总是在诱惑与琐碎的泥淖边缘徘徊挣扎,身心被渴望功成名就的烈焰烤灼得疲惫倦怠,焦虑不安,却又无处逃遁。
大概每个男人都经历过20岁时的冲动,对异性也好,对前程也罢,尽管他们心里充满甜蜜美好的梦幻,事后也不会为品尝苦涩遭受挫折而一蹶不振;留下的伤痛切肤但不损筋骨,疗伤的途径也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想象,他们或许从此踏上了平凡人生之路,娶妻生子,安贫乐道。然而久存心底看似微弱的火种并没有彻底熄灭,它似乎在等待不期而至的一阵烈风,扫过落满尘埃的精神家园,重燃心头之火。这一刻的降临充满了偶然因素,却是必然获得的结果。30岁以后的男人,眉宇间多出一分对世界的怀疑与警惕,踏上征程的时候还不禁自问:这究竟是进取还是逃离呢?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正是怀抱如此心态,我跨越千里河山从江南来到东北。来这里寻找什么呢?连我自己也很难说得清,大概是寻找往昔散失的火种吧。夜半更深,有时我会惊诧自己的所为,如果一个朋友这么做,我也许不会赞同,但这竟是我的选择。米兰·昆德拉说:“人希望通过其行动来揭示他自己的形象,但这形象不像他。”我相信他说出了生活的真谛。
闲暇之时,有机会与一些文坛上成绩斐然的老师和朋友交谈,大多是不及物的聊天。我发现岁月留给他们最深刻的印记就是平淡与执着——他们的火种并不炽热,却保持着最初的能量与温度。其实,他们太知道烈焰是怎么回事了,在他们身后有一堆堆数不清的灰烬,有的曾经光芒冲天,气盖一时。在他们朴素的语言中,我似乎听见这样的诘问:岁月的旅途怎么会有捷径呢?
是啊,我曾经把鲜花盛开的岔路当作理想的去处,一头扎进去,实际上,我不过是牢牢地抓住了自己,在“我”视线所及的景致里流连忘返罢了。想起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情形,又怎能不脸红耳热呢?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反省,而是震撼,一次透彻肺腑的震撼,它让我明白了我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事实上,一旦静下心去做该做的事,总会有惊奇的发现。我便在这里尝到了喜悦与艰辛交织在一起的不可名状的快乐;久违的思绪引导着我独辟蹊径,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我亲手打开了精神家园之门,查看被岁月磨损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与少年时代携手,与青年时代并肩,行走在醉人的芬芳之中。我看见了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们深邃的目光犹如时间的利刃,简洁而明了地划破天宇,道破天机。我坐在小径的一方石凳上遁入冥想,身体在岁月的枝蔓中忽隐忽现,最终被悄然淹没,无迹可寻。这是我走进现实的另一种方式吗?如果无力逃避的话,我将勇敢面对,偿还所欠的一分一毫。这样想的时候,我已坐在一盏灯下,手中握着一支笔,像捍卫精神家园的使者一样,写下了一排排永远不会倒下的文字……
冬季来临,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开端刚刚到来。那粒并不耀眼的火种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我擎着他走进了卡尔维诺式的世界里。
此刻,我就是那个披星戴月的“寒冬夜行人”,踏着岁月的积雪,孤零零贸然闯入举目无亲的乡村小站。不知为何,我十分投入地融入这趟神秘之旅,最大限度地展开想象力,让智慧进入松弛的游戏之中。于是,我体会到了火种瞬间(相对于漫长的岁月)释放最大能量带来的乐趣。我甚至有点吃不消了。我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飞舞双臂,在雪地里急速奔跑起来……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此行的目的,行走与寻找不过是我保持能量的某种方式,它本身就具备了价值,不需要任何附加或解释。
但是,我还是担忧走不好开端的一段路程,强大的惯性正虎视眈眈地与那粒火种对视着,阴谋策划一场哗变。我战栗着前行,远不像来时一般信心百倍,也许,我真的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我丢失了自己,因此而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