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蛇年,公元2013年,是丁井文先生为首任校长的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创办60周年,且是他辞世10周年。又是我识先生、有幸从他学习书画艺术鉴赏并交往近30年。适逢重阳登高怀古,禁不住我要回忆往事,从头叙说这位家乡人和社会尊敬的老革命、热心献身人民美术事业的“画坛伯乐”。
1912年3月,丁井文先生出生于河南省博爱县闪拐村的一个回族家庭。丁姓是当地回族大姓,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颇有名望的阿訇。先生自幼随着在信阳做生意的祖父生活,从小就喜爱绘画,后来远到省城开封求学,和魏紫熙等人同学,1933年毕业于河南艺术师范学校。毕业后,他先后在中牟、郏县和信阳等地当教师,做美术教员。抗日战争爆发后,25岁的丁井文毅然投笔从戎,到竹沟参加新四军属下的抗日游击队,翌年又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在延安入“鲁艺”学习后,他发挥自己的绘画特长,积极画宣传画,画“朱毛”领袖像,画连环画《张思德》等,受到上级关注和好评。不久被选调到中央警卫团,参加保卫毛主席和中央领导的重要工作。1948年在西柏坡,他晋升并担任了中央警卫团内卫连指导员,直接负责毛主席等领导的贴身保卫工作。但是,由衷喜爱美术的丁井文先生,于北平和平解放后,便要求重返美术界,为开拓人民美术事业服务。后经组织安排,便和诗人艾青等人一道,作为军代表,负责接管中央美院前身的北平艺专。1950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丁井文先生先后出任美院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等,后来又奉命创办中央美院附中,并长期担任校长。从此,他把自己的大半生无私奉献给了美术教育事业,精诚团结老一代画家、教授,广育桃李,超拔先进,培养了许多美术人才,从而被誉为“画坛伯乐”和中央美院的“艺坛元勋”。
我与先生相识于上个世纪80年代。当时我还在博爱县工作,开始对这位有着传奇经历、在京城享有大名的前辈乡贤了解并不多,仅限于豫北名宿林化南先生的讲述,还有《博爱县志》里的简记。而后来慕名去拜访他,真正见到他本人时,第一面相见也貌不惊人,其时井文先生已年逾古稀,大个子,看人看物总是眯着眼睛。他位于中国美术馆后面之“丁府”的寒碜,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的住处,是一座已经被分割过的旧式大院,进门穿过一个很暗的半截小胡同,偏院里面,由自成一体的老房子为家,窗前的一棵枣树占据了大半的空间。老房子里面,除了自然摆放的旧家具、床铺以外,就是随地摞着的书籍资料,但墙上多挂名家字画。主人淡定沉稳,衣着朴素,没有常见的文化人或老干部的那种派头,看上去倒像一位退休的工友。和我交谈,他话也不多,一句是一句,丝毫不提当年在中央领导身边的事,也没有抱怨现实,谈话多问及家乡,流露出游子思乡并关心家乡建设的殷切之情。
第一次见面,井文先生朴实忠厚、平易近人的感情与个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我们开始了长达近30年的忘年之交。
随后,每次见面,井文先生的第一句话总是:老家的“画迷”又来了!
随着交往益深,再去拜访他,他都热情地将其收藏的名家字画拿出来,让我仔细观赏。如李可染、陆俨少的山水,李苦禅的雄鹰,黄胄为他画的《群驴图》长卷,黄永玉的《荷花》,启功先生的书画,吴作人、萧淑芳夫妇的画,还有关山月的梅花等,不仅是看画,井文先生还一一细数与大画家们交往的逸事,也帮助我分析和鉴赏画家的风格与特长。谈话有时要持续到天黑才结束,每次我都觉得是上了一堂高级艺术鉴赏课。随着与井文先生的深入交往,经他的指点与引导,我也由书画爱好逐步提高到艺术鉴赏兼收藏。久而久之,以至于鉴赏优秀的书画成了我业余生活里的唯一爱好,提高了自己精神生活的层次,丰富了人生的滋味与修养。目前,我虽然退休多年,可缘于爱好书画,日常生活自觉还很充实。
有一年冬天,我在拜访他与他长谈之后,婉转提出要请他吃顿便饭,他说好啊,一点也没有推辞。但是,他说应该由他做东。我跟着他在老北京的胡同里转来转去,最后来到前门旁边的一家清真餐馆。一进门,他向熟悉的服务员要了两碗羊肉泡馍,然后落座等馍又掰馍饼。他看我掰的大小不等不均匀,笑着说,一看你就是不常吃泡馍的主儿!你这样掰馍,后厨给你的汤便不会讲究。接着我们都大笑起来。
随着交往和友情的加深,我逐渐了解了他早年的历史,对他后来平静、亲和的人生修为方式和甘于奉献的精神十分钦敬,这也直接影响了我向他学习,在地方工作中遇事先替他人着想,决策的时候,应充分尊重群众意愿的方法及工作思路。
按说,井文先生是老革命、老前辈了。他年轻的时候当过乡村教师,后来为抗日报国参加新四军游击队,在延安,是“鲁艺”美术系第四届的35名学员之一。这个时候,他开始使用“劳丁”的艺名,意思是,要做劳动人民之中的一个辛勤的园丁。到了中央警卫团,毛主席还表扬他用的这个艺名意思好。后来在西柏坡,他是内卫连的指导员,也就是古话说的“御前侍卫长”了!但他始终有颗朴素和平凡的赤子之心,北平解放,党中央机关一进京,新中国成立在望,他就明确要求回到自己挚爱的美术界,并从事美术教育到最后。
当初,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生身父母,故而井文先生一直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确切年龄和出生日。于是,他干脆把自己入党的日子,1940年的3月18日这天,视为自己的出生日。1953年,在徐悲鸿校长的规划下,中央美院附中创办了,丁井文出任首任校长。他白手起家办学,经过缜密思考,还提出“小盆栽大树”的教学与人才设想。他打个比喻说:“附中在首都北京,是中央美院下属的唯一的中等美术学校,相对于美院来说,类似一个不大的花盆。我们就是要想办法,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美院和全国的美术界培养出一棵棵参天大树来!”为了撑起中等美术教育的一片新天地,井文先生从建校初期的基建到招生工作,从学生的学习到食宿,甚至夜间检查宿舍为学生盖被子,真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护花园丁。随着附中的教学逐步提高,一方面,他积极为大学和美术界推荐附中的艺术拔尖人才;另一方面,请来了著名美术家王式廓、何海霞、蒋兆和、艾中信、吴作人、叶浅予、傅抱石、宗其香等人,来附中授课开讲座;还组织带领学生走访大师齐白石、陈半丁等人,并为刚刚调来北京的青年画家黄胄,在附中安排了绘画工作室。附中越来越好,井文先生喜在心头,又利用自己的影响,请来陈毅、郭沫若等领导人视察学校。也请“中国的保尔”——吴运铎为学生作报告,培养青年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1953年,清代皇族后裔金廉锈考上了刚开办的美院附中,丁井文了解到她家庭困难,批准减免了她的学费。附中毕业之后,丁校长又亲自为她办理了上美院的助学金。三年后,她的弟弟金连经也是通过上附中再上美院,校长也一样为他办理助学金。如今,姐弟俩因艺术贡献突出,已分别是北京西城区的人大代表和市政协常委。
现为中央戏曲学院教授的张秉尧,当年因为家庭困难,眼看无法上学,是丁校长热心相助,才顺利完成了附中和美院的学业。回忆丁井文,张秉尧总说:“丁井文校长就像父亲一样关爱我们,总是在困难的时候及时帮助我们。是他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境遇,为我们铺下了通往成功的道路。”
1953年,已是中央美院毕业生的王学仲,响应学校号召要报名支边。这时,负责毕业生分配的丁井文同志找到他,说服他应该发挥自己优秀的业务专长,到大专院校任教。王学仲于是到天津大学艺术系工作。现在是知名书法家和文化大家,曾经任中国书协第二、三届副主席。
周思聪的爱人卢沉,当年报考中央美院附中,丁井文得知他是苏州美专毕业的,就建议他直接报考中央美院。后来,又指名要卢沉来附中任教。卢沉说:“是丁校长的一句话,让我节省了宝贵的四年时间。”这也充分证明了井文先生为“画坛伯乐”名不虚传。
还有,前面说的张秉尧,是回族学生。他因为家庭困难,附中毕业要直接参加工作。丁井文校长知道后,语重心长地说他:“少数民族人才缺乏,你一定要上大学,为家乡和伊斯兰民族争光,怎么能被眼前的困难吓到呢?”丁井文帮助他,他上了美院的雕塑系,现在是中央戏剧学院的美术教授。丁井文倾心帮助学生的例子,数不胜数。
三年自然灾害中,1960年前后,群众食不果腹,在校师生的生活水平也没有保障。作为校长,井文先生经常带头捐献粮票,并坚持在校和同学们吃一样的伙食。后来经过他八方协调,好不容易为附中的学生争取到每天早餐吃一个鸡蛋、加一杯牛奶的“特权”。至今有不少毕业于美院附中的画家和艺术家,提起尊敬的丁井文校长来,还脱口直呼“老爸爸”。他过八十大寿时,自己都忘记了,是当年的学生崔如琢出面在北京饭店预先订好了宴席,又和同学们一起到家里把老校长夫妇请到祝寿的宴会上,眼看满园桃李芬芳,丁井文先生高兴极了,一下子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可是,“文革”开始后,井文先生作为“走资派”也曾受到过冲击,被“革命小将”贴大字报,架“喷气式”批斗。有一次,食堂的于兆芳厨师实在看不下去了,手拿两把菜刀登台大喊:“丁校长是保卫过毛主席的老革命。毛主席说过劳丁是好人,谁批斗他,就是反对毛主席!”从此,井文先生少了许多迫害。
1977年春天,丁井文获得政治上的平反。不少人来家里为他祝贺,也有学生来道歉的,井文先生宽厚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误。搞运动嘛,错又不全在你们……”经受磨难的井文先生,把事情看得更淡了。不久,他谢绝了自己在中央警卫团的老领导、老首长,这时位在中央领导人之列的汪东兴同志的好意,组织上想安排他到南方某省担任重要的职务。丁井文则对老领导说,他还要继续留在美术界,为美术事业的繁荣服务。后来,文化部成立了中国画创作组,他受命担任常务副组长。他首先列了个名单,按名单逐一找到画家,组建新时期的创作队伍。这时,石鲁在西安还受着迫害,一度精神失常。丁井文和华君武一起请示领导后,井文先生又亲自到西安,接石鲁到北京治病。先后调动李可染、李苦禅、刘海粟、程十发、朱屺瞻、董寿平、黄胄和石鲁等,使数十位画坛精英陆续来到中国画创作组。劫后余生的老友们,会聚一堂,庆祝重获自由和艺术新生,创作了一大批优秀作品。丁井文不满足解放了老画家,还想着把史国良、郭怡宗、古干等年轻人吸收进创作组,请老画家传帮带。中国画创作组的工作正常开展后,井文先生又回到中央美院老本行工作。他重当附中校长,还当过美院国画系主任,刘大为、马振声、杨力舟、杨刚等人,经他的手,在美院成为“文革”后的首届研究生。
他对美术事业的贡献有目共睹,所以当选为中国美协第三、四届理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84年3月5日,丁井文先生光荣离休。他一生乐于助人,离休后不再向学校和组织提任何额外要求,直到80岁还自己骑着自行车参加活动。他的儿子退伍后,想转业到美院附中工作,他不同意。女儿在空军司令部医务室工作,转业时要他托领导帮忙,他也没有答应。他自己的住房问题,多次谢绝文化部和美院的照顾,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才改善了居住条件。晚年他勤于作画,画花鸟画,梅兰竹菊和麻雀图。黄永玉说:“井文先生画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麻雀特别精彩……换了别人,早就自吹是‘麻雀丁’或中国画雀第一人了。”
井文先生故乡情深。晚年他常对人说,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很好,但少数民族目前还缺乏人才。只有把人才培养好了多了,民族团结与经济繁荣才大有希望。为此,他最后同亲属们一起,捐助数十万元,在老家闪拐村建起了一所民族学校。博爱县政府为纪念他热爱家乡的功绩和深情,将这所小学命名为“井文小学”。
井文先生既是一个无比忠诚的老革命、老干部、新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开拓者,又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当代大贤。我有幸受教于他,他为我指点艺术和人生的双重境界,我将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