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迄今为止,我还是一听人叫我诗人就脸红。
不是自谦,而是确感不配。
在我看来,诗歌其实就是一种宗教,只有那些道行精深的高僧大德可以被称作诗人,粗浅如我者,充其量只能是一个跋涉在朝圣路上的信徒、一个业余爱好者,心虽虔诚,却不得要领,所以,万万不敢亵渎了诗人的美名。
二
我是农家子弟,潜滋暗长的民间文化,便成了我童年时期汲取养分的主要途径。豫南一向有歌舞之乡的美誉,我从这种民间文化背景里脱胎而出,自然要打上它的烙印,所以,我早期的习作,总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豫南民歌的影响。
这样的诗行,从一开始就毁誉参半。好在我这人有自知之明,一直在非常艰难地求新、求变,总希望能博取众长,在豫南民歌、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现代诗的交汇地带,找到一条出路。可是,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找没找到这条路、走了多远。
三
从1996年至2006年,整整10年,迫于生计,我曾极不情愿地暂别过诗歌。
1994年8月,我以借调的身份,从光山县来到省城。两年后,为了女儿读书,我爱人也停薪留职从县城来到郑州。一家三口寄居在郑,靠我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本就有些捉襟见肘,偏在这时,我远在老家的老娘又患上了脑血栓,就此开始了长达9年不能自理的病榻生活。靠一个借调人员的工资,既要敬老养小,还要应对人情世故,显然不够。
刚开始时,我曾向单位支借过,几次之后,就再难张口。恰在这时,武汉有一家杂志到郑州约稿,要我写些纪实类文字,并且将稿费开得比较高。为解燃眉之急,我便答应试试。没想到,这一试,便是10年。刚开始时,我还兼顾着写些诗,可业余时间毕竟有限,精力也有限,后来,只好忍痛暂别诗歌,专心地码起了那些自己并不喜欢的文字。
这10年,就是靠这类稿费,我让家人过上了还算体面的生活,让母亲得到了较好的治疗,也让一向不爱求人的自己保住了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自尊。然而,也是这10年,每每看到在诗坛渐成气候的诗友们的大作,我总是忍不住脸红,总有一种当逃兵的感觉。
2006年国庆节,我跟家人曾有过一次长谈。从34岁到44岁,在创造力最旺盛的10年里远离了诗歌,对我来说,注定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我记得当时我曾泪流满面,并且决定,鉴于父母均已仙逝,生活压力渐小,我要归队,重新开始业余诗歌创作。
四
毕竟是荒疏了10年,重新操笔写诗时,首先面对的,就是怎么写这个问题。
诗本是最自由、最见性情的文字,如果是自己写给自己看,尽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倘是写过了还要拿出去发表、交流,那就起码要遵从诗歌创作的最基本的原则。具体到我自己,之所以要写诗,既不是为了完成谁分配的任务,也没指望靠它达到什么世俗的目的,完全是因为我自己想写,想借助最喜欢的分行文字,在芸芸众生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跟生活对话,与自己和解。所以,我又一次选用了自己最有把握的手法,想用最浪漫最抒情的形式,托住思想这枚果核。
就这么又开始写了起来。
我说过,我也想求新、求变,但怎么新、如何变,却还要用心拿捏。就说变吧,总不能把诗变成了散文、论文甚至无法解读的痴人呓语。就像那些小花小草,要是都变成了牡丹和兰草,好看是好看了很多,但从此之后,这世界又何来百花争艳一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错的。生为小草,尽可以怀有大树的襟怀,但伸伸展展活出的,却必须是小草自己的亮色。这才是我要效仿的。说白了,我可以博采众长,但归根到底,我毕竟也必须还是我自己,而非第二个李四或张三。
五
写什么,也是一个问题。
在诗里,我曾自诩为情种,总是用双眼多情地打量着世界。当然,我从未想过粉饰生活,而是将苦难和挫折都当成了人生的一堂大课。这样,即便是写到严冬,怀的也是春天的情怀。就像我钟爱的豫南民歌,即便是唱到失恋、劳作这类磨人的事,词句也依然是优美生动的。初始,我曾认为这是苦中作乐,后来才明白,越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越是要有个树立在高处的目标。否则,长期寄身在生活逼仄的夹缝里,我们凭啥还能高喊“我相信未来”?
所以,在诗歌诸多的表现形式里,我再一次选择了吟唱。
我歌唱亲情、爱情、友情,歌唱大地、庄稼、小草,而提到最多的,还是老家豫南——“楚辞山梁 汉赋河川/总是热土如金 大路朝天/教我以心换心的/总是豫南”。
有人问我,你的老家真有你诗里写的那么淳朴、美丽吗?我便直言相告:没有。比如,农家小院,要养鸡,就肯定有鸡粪和鸡毛,可我一次也没写过;再比如,持家过日子,再好的夫妻也难免吵架,我也一次都没写过。这跟所谓的粉饰无关。原因说来简单:在诗里,我需要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个院落,我希望我写到的人——我的亲人、我的乡邻们,都能过上我用诗行构筑的那种生活。
老话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说,我写的是我的故乡,但那是诗化的故乡、心仪的故乡。我想用诗营造一片精神乐土,让自己的灵魂有所持所向。我写的是生活,但更是希望……
六
日月如梭。转眼间,我已迈过了50岁的门槛,至少有一只脚已经跨进了老年地界。此生难道就这样老去吗?这样的问题,总是越想越觉酸涩,越想越觉心有不甘。好在,我自感心还年轻,那么诗是肯定还要写下去的,或许会一直写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诗为宗教,此生倘是真能终老在朝圣路上,那就是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