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多月来,我悲伤得近乎迷离恍惚时,就要去拨打母亲的手机。这个手机号码是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每当我用颤抖的手指一下下拨完,听到的却总是那句固定好了的回音:你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们将通知机主你的来电信息……往往这时,我仿佛又一次大梦初醒,我的妈妈,再也不会接听到我的电话了。
十几年前,住在乡下的父母家安装过一部有线电话,很多个日子里,这电话便成了连接我与母亲的心灵纽带,融满了说不完、道不尽的亲情往事。可是时间一长,我又觉得那固定电话的不便了。因为我有时候拨打老家的电话时,往往无人接听,这不由就会引起我一阵担忧和猜想,心里亦是一团迷雾般的不悦。而当我怀揣忐忑,急匆匆乘车奔到20多公里外的乡下老家时,却看见满头白发的父母不是在弯腰侍弄门口的小菜园,就是坐在街边的青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与村人聊天,身边放着吃空了的饭碗。看见父母健康的样子,我就说去办公事,顺路拐到家里看看。跟父母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会儿话,我提着的心也会慢慢放下。6年前,为解决固定电话使用上的不便,经与父母商议,决定撤掉这部电话,添置一部大字号的老年手机。记得那天,当母亲看见这部新买来的手机时,她很是喜欢,握在手里翻来转去地看,还说这下是赶了年轻人的潮流。母亲其实没有上过学,解放后只在村里的队部上过十几天扫盲班,但她能够识得阿拉伯数字,也认识一些比较简单的汉字。在教母亲如何拨号、如何接听时,由于她年事已高,拨号间歇过长,往往要拨的号码未拨完,就间断了。好在我女儿玩手机玩得很熟,就将我们兄弟几个由大到小按123排序,分别把手机号码编辑成了“一键通”,既好辨认又好使用,这下可真把我母亲乐坏了。平日里,母亲会时不时地就要给我们来电话,她不是让我们回去采摘家里成熟的槐花、石榴,就是告知小菜园里的南瓜、茄子、梅豆都长成了,催我们回老家带菜;有时她也会告诉我们,近来村里的治安很不好,谁家的大黄牛昨天夜里被人偷走了,谁谁家院墙上挂的玉米辫子被铰断后整个儿偷拉走了,最后总是一遍遍地叮嘱我们操心门户。6年来,无论白天或晚上,我每次给母亲打电话,没有一次打不通的,总是随打随通,随通随接,其情殷殷,其乐融融。
自从4年前我在市里买了安有空调、暖气的新房后,每年的夏天和冬天,我都要把父母接到新家避暑御寒几个月的,这些日子里,我们一家人或围坐饭桌吃饭,或看电视,或去附近的龙源湖散步,母亲总是形影不离她心爱的手机,就是夜里睡觉,也不忘将手机放在枕边。我知道,我们一家如今已是20多口人的大家庭了,除了几个在市里工作的,也有在县里工作和在外地打工的,在母亲心里,过日子或许不全是舒心和清静,她一定还时时揣度着难以理清的担忧和牵挂啊。于是每天晚上,母亲总是准时为手机充电两个小时,按母亲的话说,不充电怕明个儿正用手机时没电了,充得时间长了又怕把手机充崩。母亲还时常对我说,这塑料疙瘩真是个宝贝哩,连根电线也没有,山南海北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有一段时间,我因公出过几次远门,每次上飞机前和下飞机后,首要任务必是先给家里的老母亲打电话报平安,而基本上每次都是下了飞机刚打开手机,未待拨号,屏幕上即刻便会显示出母亲的来电信息,这时我心中就陡然涌起一股暖流。真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我知道,母亲的心也已是穿云破雾,飞越了千山万水,跟我在一起了。当我给母亲回话时,母亲总会说:听说话我儿就像在跟前哩!
像父亲母亲一样,我生命中有一大段岁月,也完全是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依靠着种地吃饭。慢悠悠的生活里,我虽然也多次看见过世界的花哨,也动过心,甚至产生过不平情绪,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听从了父母的话,不眼气河里的大鱼,只爱惜碗里的小鱼,生活中无病无灾,不惊不乍,平平安安地过活一辈子也就算了。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两个多月前,这维持多年的平淡生活却一下子被打乱了。那天傍晚,母亲吃过晚饭后,说话时突然有些结巴,一开始我们还觉得母亲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没当回事,可紧接着越来越感到不正常了,于是赶紧把母亲送往医院检查,结果母亲是患了脑梗,急需住院治疗。为伺候患病的母亲,我们弟兄四人分成两班,日夜轮流陪护在母亲身边,眼瞅着一瓶瓶液体没黑没白地一滴滴输入母亲的身体,我们期待着母亲这次住院也会像以前那样,住个十天半月也就康复出院了。头几天里,没有轮到谁值班时,也会不断地打电话问询母亲的病情,所打电话则不约而同地都是母亲的手机。刚住院前几天,母亲每天交代给她的手机充电,只要手机铃声一响,总要打起精神强接电话,并一再叮嘱打电话的孩子操心工作,不要为自己的病忧心,多时不下雨了,得空了回家给门口的白菜地浇浇水。有时,她也会主动给哪个儿孙打个电话,说自己的病好了,医生说再过两三天就能出院了。看到母亲的身体逐渐康复,也有了精神头儿,我们打心眼里高兴。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母亲住院满了13天,正准备出院时,她的病情却急转直下,脑子里又出现了新的大面积的梗塞,继而出现了右半身瘫痪,眼斜,失语,不能咽食,持续昏迷等症状,最后不得不靠鼻饲管打些流食维持。也就是在那些天里,为减少对母亲的打扰,我们第一次关掉了她枕头边的那个手机。母亲这次一共在医院治疗了23天,也是她一生里住院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忘不了母亲在住院期间按时服药、强咽饭食的情景,也许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这次得病会死,会突然与她的子女们作最后的告别。
埋葬母亲那天,在一大片挽幛、挽联、铭旌的白光中,我们弟兄们号啕着,将最后一次充满电的母亲的手机,连同那个黑颜色的充电器,一并放进了那口散发着苦味的柏木棺椁里,放在了母亲的手边。
自从母亲走后,感觉原先过惯了的时间突然过得快了,七数一个一个刚排完,恍然间百日又要临近了。眼前已是进入了大寒节气,窗外落叶缤纷,草木凝霜,河流封冻,我又一次穿上了往年冬天穿过的、母亲曾无数次看见过的那件蓝色棉袄。不经意地向乡下的原野望望,我知道了母亲离我并不遥远,她就居住在距老家地面仅有七尺多一点的地下。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曾好几次在夜间跑到她的坟前喊叫过她,没有听见她的一次回应,两个多月了也没收到她一个电话。此刻,我真的想打通一次那个电话啊,问一声,妈,你在那里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