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时节,每当母亲那浓厚的乡音响起,就有一件棉袄轻轻落在我身上。“迎冷儿”“上冻儿”“棉袄儿”“棉被儿”,这些关于冷冬的词汇,通过方言土语的韵味传达出来,犹如耳畔哈过来的一口热气儿,软软的,暖暖的。
冬季,是一个适宜于一边阅读,一边回忆和怀想的季节!
“想起一个孤独的诗人在东北写诗,他的窗外下起了大雪。我不愿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在云南 、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 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李亚伟的诗《天上人间》)
每次看到这文字,我心中那辆老车子就忍不住逆辙回转,仿佛一直爬不上一个大坡似的,前行行,后退退,再前行……想象与回忆,这一前一后的两种心理取向渐渐地合二为一了。
而乡村——这个陈旧的老容器,就是这种“合一”的一个命定的凝结点,那越来越远的乡村既提供眺望的起点,也提供回忆的终点。
二
“天麻麻亮儿”这是个充满文学味儿的词,也是个过气的词儿,黎明,通过玻璃看天空,充其量也只能以“蒙蒙亮儿”来形容,哪来的“麻麻亮儿”呀?那是老时代的窗户纸才有的感觉,曦光透过质地薄厚不匀的窗户纸,那亮光枝枝节节、明暗相交,像夏日的阳光照在麻田,斑驳陆离,细碎、变换、相互渗透。而冬天,这是最冷的时候了,隔着窗纸,能看到房檐上垂挂下来的冰凌柱子,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有的虬枝斜扭、青筋暴跳,有的光滑顺直、修长含蓄,一溜挤靠在一起,彼此粘连纠结,仿佛它们想要依靠这种方式御寒似的,凝结得一滴水也滴不下来了。
这也是最留恋被窝的时候,农村的老粗布被子又糙又硬,躺进去半晌暖不热,可一旦暖热了,保持的时间也长,大清早的,捂着热乎乎的老棉被,只露出脑袋,眯着眼睛假寐,或睁着眼胡思乱想,能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幸福感。过去老财主不也是这样享福嘛?大冬天,一觉睡到太阳照腚才起来,所谓“莫如江南富谷翁,日高三竿犹拥被”,说的就是这种消闲和福分。
然而,好时光总是短暂的,还没有愣过神的工夫,大人就开始三番两次地喊床了,“起了啊!晚点儿了哦!” “喔——就起了。”可就是不动,催急了,才磨磨蹭蹭准备起身,同时口中低沉地吼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大人过来,一伸手薅起小光膀子,把老棉袄往身上一披,这就算到了无计可施的极点时限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孩子们三下五除二地赶快穿了起来。
三
那年代,农村的冬装就是黑粗布对襟老棉袄、老棉裤,讲究点的、殷实点的,一般人家连个粗布衬衣也没有,更别说秋衣、秋裤了,光着身子“哧溜”一下穿上粗布棉袄,连个过渡也没有,麻麻凉气顺着脊梁骨就往下窜,你得把它扣严实了,才能捂住体温,同时也挡住凉风往里灌,这还不够,穿戴停当后,还得弄根布带子往腰间一束,“腰里系根绳,胜似穿三层”嘛,这才敢出门。
不过,孩子嘛,满天撂地跑、跳,挂破袖子、挂掉扣子、腰带秃噜下来,是常有的事,站起来露出胸脯、蹲下来露出腰、甚至小半拉屁股,也就不稀罕了。每当小伙伴蹲在那里玩得专心致志,后边露出“半壁江山”之时,我们会悄悄摸过去,猛一下把冰凉的小手贴上去,一阵乱摸,蹲者一声“嗷”叫,连忙转身提裤束腰带,其他伙伴哈哈大笑一阵。
不过,最冷的还不是这些,袖口才是最难办的,因为要干活,老棉袄的袖口不像裤口那样可以扎住,干活时,冷风直朝里钻,半截胳膊都是凉飕飕的,至于全部暴露在外的手,就更糟了,又湿水,又迎风的,又红又肿,还裂口子,稍一使劲就流血,稍一暖和就发热发痒,所以,不干活时,最合适的姿势就是抄手,也就是文言里说的“袖手”,两只手相互揣在彼此的袖口里,在太阳地转,伙伴们见了面,都用肘子打招呼,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这就算打过招呼了,不懂得握手,也不想握手。鼻涕、眼泪、哈喇子流下来了,也是双手不开,抬袖子往上一蹭了事,久而久之,那袖口明叽亮亮的,像皮衣似的。
我六岁半那年,母亲来老家接我,还没进村呢,就瞭见我和一堆小伙伴在大田里拾柴火,她在田头大吆喝喊了声我的乳名,我当时一愣,回头一看:是母亲,撒丫子就奔了过去,田里一块大土坷垃绊了我一跤,豆瓣老棉鞋给崴掉了,我拎起来接着跑,三步并两步跑到了母亲面前,母亲蹲下来,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一身老黑棉袄,领扣掉了,小胸脯露着,腰里松松垮垮地拴着根打柴绳,裤管子刮花了,一脚光着,一手拎着一只老棉鞋,“呼哧呼哧”地喘着……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那泪,可就下来了,连忙给我穿上鞋,摸摸我这儿,摸摸我那儿,然后,抱起我就往村子里走,冬日的暮色之下,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暖和,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咱的柴火——”!
“不要了——”!
到了家,母亲就和姥姥吵了起来,姥姥揉了揉眼,把姥爷、舅舅拉了过来:“妞儿,看看恁大(爸),恁兄弟,还有恁娘……”母亲一声不吭了。那年月物资短缺,布呀、棉呀,鞋袜之类的,别说没有钱了,就是有钱也没地方买呀!尤其是农村,所谓老家,更穷!
可再穷,那也是我们行走的原点,是窝!是灵魂所系的窝!
借着嗓子眼里探出的一盏灯
谁羊栏一样打开身体
迎进了落拓在外的灵魂 ——张作梗的诗《今夜》
四
那年头,一大点的孩子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也干不了啥大活,就是割草、拾柴、遛麦穗、遛红薯什么的,冬天主要就是拾柴了。一放学,半大孩子带着小不点儿,一拉溜地拎着打柴绳就往地里去了,大田翻过之后,枯干的棉花秆就露根了,那家伙比玉米秆、玉米芯都耐烧,我们的活就是把它薅起来,在地上摔打摔打,磕掉根部的土疙瘩,然后夹在腋下,继续往前拾,等集够了一小捆之后,把他们放在一个固定的地儿,再换个方向去拾。大田里无遮无碍,风呼呼地往领口、袖口里灌,手是红肿带裂,稍一使劲就流血,可偏偏是冻土夹雪,硬邦邦跟石头似的,花柴根上的土块,磕好几下都不下来,那手就觉得跟不是自己的手一样,拾一会儿,就得蹲下来,哈哈手,捂捂手,暖和一会儿,再往前拾。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中间歇息那会儿了,几个孩子用大土块围城一个小圈圈,各自匀出点干透的花柴,再划拉点碎干草,用偷出来的火柴先把碎草引着了,再慢慢往上加花柴秆子,看着那火焰由小到大“噼噼啪啪”着起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了,也顾不得额头鼻洼给熏得烟色苍茫,几个人坐下来,把手凑近火焰儿,一边烤,一边搓,等手暖和了,再把鞋脱下来,烤烤发木的双脚,烤烤潮乎乎、硬邦邦的老棉鞋,不过,这要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会把棉鞋烤糊了,记得有一次我就把姥姥新做的棉鞋烤糊了,幸亏鞋帮鞋面还没有着,只是有点发黄,尽管我小心掩饰,结果很快还是露了馅:那层布面过火了,抗不了几天工夫,里面的棉花就露出来了,姥姥问我是不是烤棉鞋了?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就是没有!
这还真幸运,邻居一个小伙伴在烤火时,直接把棉鞋烤着了,等发现已为时太晚了,赶忙用脚踩、用土压,可棉花那玩意儿着暗火,明里灭了,暗里还在燃烧、冒烟,最后,几个人用尿浇了两次,才熄灭,但是鞋帮子上露出了一个明显的大洞洞。这下可完蛋了!你想:布和花都集中给了孩子,大人们冬天都穿不上一双棉鞋,你把棉鞋烤烂了,能轻饶你吗?那天晚上回家后,他大(爸)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那嗷嗷的叫声,隔着两个院子,我听得真真的,一声高,一声低,惨得叫人头皮发麻。
可是,大人们闷不做声,跟没事一样,姥姥悄悄拉过我问:“说!你们是不是在地里点火了?”我一声不响,“可不敢点火啊,点着了衣服还是小事,要是引着了林木、麦秸垛,那可要挨批的!”这我能不知道吗? 谁想作破坏集体财物的“阶级敌人”啊?每次烘完火,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踩灭、踏实、掩土,毁尸灭迹,怕的不就是这个嘛!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你再小心,也有坏事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刚烤完火,正要往上尿尿,不知道啥时候,那黑脸大胡子的大队长骑车办事回来了,远远瞅见了我们的动作:“谁在那儿烘火”!声音像闷雷似的从低空滚过,我们吓得提溜着裤子就跑,连绳子也顾不得拿,大队长大踏步过来,朝火堆儿猛踩了几脚,又用脚划拉点土盖实了,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
尽管有这么多“不幸”遭遇,我们也曾约定不再玩火了。但每每过不了多久,心里就又忽闪开了,故态复萌,死灰复燃!没办法啊,烤火那会儿的感觉实在是太美了,美到忘记了星空和戒律。“我们的幸福,像犯罪一样”(诗人耿占春)说的就是这个感觉吧?
回城之后,在暖和的屋子里烤火,后来享受空调,那种“冷”的感觉早就没有了,但那种“美”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五
一位诗友感慨地说:“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听了之后大为动容,是的,生命的细节就是生命的全部,尤其是童年的细节末梢,它们能给一个人留下终其一生都无法消退的印痕,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
一个人也会在生活的长河里,不断地将眼前的经历和过往的记忆进行互证、勘合,像水波纹一样,后波推动、检校着前波,前波修正、充实着后波,就这样一波一波地往前走着,一路走来,就成为人的性格成长史了。等到固化了,不再互动了,他就老了。
索性,我们还没有到那种境地,还在蹒跚地往前走着,来给生命以激情和强度、韧度,既以之应付生活中的变数或困厄,也以之浸润灵魂中的麻木和干涩,犹如儿时那种“撞墙暖身”的游戏,在清冷的冬夜,不断撞击往事之波,撞击回忆之门,用以温暖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