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皮天生老相。
上世纪50年代末,他刚出娘胎,就一脸沧桑,面皮枯皱得像是风干了的柑橘皮,又像八旬老太的脚后跟,令人讶然!母亲看着,难心得想哭。有问,娃子咋长的,“老练”成这样!众人说,灾荒年饥饱不定,大人险些饿断肠,去哪孕下水嫩娃儿?就这歪瓜裂枣,能活成人就算不赖了。
刘树皮不负众望,活得还算顺当。20岁时,不只面相“老成”超群,头顶“植被”也相继失守,只剩下稀里哗啦没几根作垂死厮守,脑壳反射着太阳光,一片贼亮。他去理发,有人玩笑说,师傅得少收一半钱——头发少,省劲嘛!师傅也开玩笑说,不对,头发少,株距不匀,剃刀从这根蹦那根上,一磕一撞的,刀刃都打卷了,得加收器械损失费!
1978年3月,树皮从三门峡乘火车去郑州。车过洛阳,刚混熟稔的一同座忽然发问,老兄,你养几个娃?树皮脸一红,咕哝咕哝嘴,没吭声。同座又问,他只好说,我一个娃也没有。同座说,老兄,别谦虚,连我都养仨娃了,你这年纪,咋会没养娃?树皮一听,扯急了分辩说,我婚还没结哩,去哪养狗屁娃!同座一惊,俩眼楞成兔蛋,大脑正寻思着他大龄未婚的缘由——你甭费神了,我今年才21岁,怀揣高考录取通知书,去郑州大学读书。
1982年,刘树皮工作后,急找对象,可成打的城里妞都被其面相吓跑了。他一扯急,掉头转向农村。恰如一石击水,顷刻间波飞浪卷打。土里刨食、艰辛困顿的农家女知此消息者,无不争先恐后要嫁他——他面相尽管“老成”依旧,没人看中,但吃皇粮的城市户口有令其身价百倍的超凡神工。在此,他全找回了做人的尊严,10多个好姑娘任他挑拣。也是缺啥要啥,他五大三粗、老气横秋,偏选了乖巧玲珑、水嫩疼人的春红。年龄嘛,同年同月生,只差没能同日。而落选者,无不悲叹命运不济,不由对春红生出羡慕、嫉妒、恨。
俩人去民政局登记,办证姑娘白一眼树皮,又瞧一眼春红,说男方咋没来?树皮说,我不是男方?姑娘白他一眼说,必须本人来,当爹的不能代替!树皮气得手拍柜台,厉声说你瞪圆眼看清了,我就是本人!姑娘却执拗,说,你明明是父亲嘛,想要包办,不行……此情此景里,春红心头一别一别地疼。是啊,若不是为逃离乡下的苦日子,说100圈也不会嫁给面相能大出自己20岁的这个男人。因为他有城市户口,吃着皇粮,嫁他能吃饱穿暖,就算面相再大,甚至长成猪不啃南瓜样,也得忍下,认下……她把树皮往边一推,冲办证姑娘说,他是我男人,我是她媳妇,我俩同年同月生,我愿嫁他,快点办证吧!姑娘虽再没啥说,可到底整不明白一朵嫩花为啥硬要寻上这堆老牛粪来插,真是可惜了!
刘树皮面相虽老,黑得像铁疙瘩,但五官搭配还算凑乎,不属于丑得惊人的那种。尤其他心眼好,在单位是先进,待春红更如珍宝,吃喝穿戴先紧着,生怕亏待了她委屈了她。逢年过节,树皮一辆自行车携着春红,提着乡下人买不到的礼品走亲访友,往往能招来无数羡慕的眼光。春红更是优越得满面春风,愈显俊秀,谁见了都得从心里赞叹说漂亮、俊巧、美!
1992年,刘树皮35岁,儿子上了幼儿园大班。此时,改革早已使农村夜食无虞,城门也不再封闭。农民既能进城务工经商,还能买下城市户口。当年因“落选”曾气断肠的姐妹,有几个伴着帅气的丈夫进城赚了大钱。再见春红时,不仅一扫往日自卑,还挟了满身优越——不仅生活比你好,更有帅气老公陪着,你有吗?这让春红很不舒服,簇拥多年的优越感顿然土崩瓦解,不由心生怨尤,怨丈夫不该长得恁不中看,从此竟不愿与他一起出入——前所未有的怕人指戳笑话。一身稚气的儿子也凑“热闹”,说啥也不让爸爸去接他。因为同学、老师都问,为啥接你的总是爷爷,爸爸哪去了?儿子虽小,也知道这话不好,声言丑爸爸靠边去,只让妈妈接。
一天,儿子生病,俩人抱着看罢医生,春红忙去排队买药,树皮抱着孩子陪站她身边。忽然,儿子哭了起来,树皮越哄,他哭声越吵。春红烦孩子哭,更烦气树皮离她这么近,没好气地给了一嗓门,把孩子抱远点!边上一大妈看不惯了,对春红说,爷爷哄不住孩子,得让他来排队买药,你这当妈的去哄孩子才对!这等于给本已一肚委屈的春红火上浇油,她恼羞至极,说声不过了,随手把药单往地上一扔,扭头跑了。眼泪,恰如涌泉,汩汩流淌,一半流在脸上,一半渗入心窝……
树皮像做错事的孩子,弯腰捡起药单,一声不吭,继续排队。人们看女人负气离开,他又哄不住孩子,怪作难的,便让他加塞先买了药。回家,喂孩子吃过药,他坐到仍在啜泣的春红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别生气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不少憋屈气,我很清楚。要不是当年农村贫寒,我纵有上天本事也娶不上你这好媳妇。10年了,我也得够了,满足了。如今,农村城市同样富足,人活得一样有尊严,你想有心仪的生活,我很理解。我常恨自己,为啥要长得这么对不起你!可爹妈给的,没法变,但我愿意离婚,把原本属于你的生活还给你……见树皮说这话,春红心一热,身一软,天大的怒气竟顿然消解。是啊,他面相是不好看,但他心好,对自己视如珍宝,给了自己那么多幸福与美满,比起嫁个面好心坏的男人,自己实在算是好到了天上……此时,再次找回优越感的春红,抡起雨点般的拳头,对着树皮的后背,边夯边咬切齿地说,我恨你、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夯足夯尽夯舒服了,春红头一歪,拱到树皮的怀里,恬然一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