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桐树是先开花而后才长出叶来的。
开始关注桐花,是30年前的事。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前夕,由于逆反心理作怪,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参加高考的我,却鬼使神差地放弃了这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生机遇。当时的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又是一个村的,就跑到我家苦口婆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劝我返校复习,备战高考,不要错拿主意。我的父亲也是高中教师,当时担的是高考班的数学课,在另外一个学校任教,他知道了我的决定,也专程从学校赶回家里,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奈我意已决,父亲只好愤愤而去。为了躲避他们的唠叨,我这个出身书香门第之家的逆子一气之下,打起铺盖卷儿,跑到了十几里外的一个砖瓦场打小工去了。
那个时候,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也就是在我打工的工地,我第一次真正闻到了桐花那种浓浓的、甜甜的、香香的味道。当时,桐花的味道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兴奋剂,能让我终日疲惫不堪的身体为此得到放松和休息,更是一种只有我才能够听得懂的甜美的语言,能让我孤独无依的心灵在黑夜里得到莫大的慰藉。闻到桐花的味道,我即使在艰难地推着砖坯车,腿如灌铅,大汗淋漓,内心也会感到无比轻松、无限美好。尤其是在阴雨天不干活的时候,我会迫不及待地像寻找老朋友似的,跑到工地旁那排又高又大的桐树前,仰着脖子,虔诚地看着桐树上那一枝枝、一簇簇、一串串的花,看着它的花形,看着它的颜色,又看着它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的样子。此时此刻,我的心常常会被一种无法言状的美好的情愫包围着、浸润着、幸福着,而一种莫名其妙、五彩斑斓的激动,便会像春天里的一只鸽子,悄然衔着我年轻的梦想和祝福,扑棱棱飞向我无法预测的未来。
那一年,我才16岁。我把一种对春天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桐花的味道中。只要一闻到它熟悉而又香甜的味道,不管是否能看得见桐树的身影,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桐花的味道。
而每当这时,那个春天里年少的我的形象,便会翩然飞入我的心田,撩醒我沉睡的记忆,让我对桐花充满了感动,让我对春天充满了向往。
二
桐树是家乡极为普通的一个树种,在豫北平原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房前屋后、村里庄外、田间地头、沟边路旁,你都会看到它高大健硕的身影。家乡人对于它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桐树长得快,且树干笔直高大,易成材,其实这才是家乡人喜爱它的真正原因。
我曾专门留意过,在我们这个地方,真的很少见到比桐树长得高、长得直、长得快的乔木,很少有比桐树的花更香浓、比桐树的叶更硕大的树木。有了这几个长处,不愁你不喜欢它,不说道它。
桐树的花个个玲珑如钟,小巧可爱,从三大两小拢成五片花口的前端逐渐到花萼,并不均匀地喷洒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尽管多有“遥看近却无”之意,但还是着实平添了几分神秘的美感。
我爱桐树的花,当然还另有原因。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或者说你是否认同,桐花虽然是以枝头绽放的方式展现它们的姿容、播撒它们的香气的,整体的形状有点像鸡毛掸子。但是,它们疏密有致 ,齐齐整整,有团队精神,有集体意识,俨然布阵讲究的士兵,随时准备对敌人发起冲锋。它们美而不艳、香而不俗,虽然高高在上,占尽了春光,但是它们却不是为了故意炫耀、哗众取宠,而恰恰像是为了躲避世人的亲抚和赞美,才迫不得已与你产生了一定的距离。
真的,你无需刻意去描述桐花状如金钟的形象,也没有必要挖空心思去品评它浓浓烈烈的香味。因为,它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一个穿件蓝印花对襟衣,随便将头发盘起,身材匀称的田家大嫂,美丽但不妖冶,成熟但不张狂。它就是那样不急不躁、坦坦荡荡地吐露着芳香,没有小家碧玉的那种娇羞,更没有大家闺秀的那种矜持。它只跟你打上一句招呼——这句话是春天的问候,你就会认定它心地善良、朴实无华;它只给你送上一缕香气——这香气是春风的体香,你便会认同它品行端正、情深意长。
三
也许是因人而异的缘故,在桐花的花语中,我比较喜欢“单纯的幸福”这一说法,而对“满天欢喜”“情窦初开,对感情困惑而心绪不宁”以及“不为自己求欢乐,但愿众生皆离苦”之类的说法却不敢苟同。
桐花虽然开得比较晚,大多在3月下旬或4月初,但它的花期在众多乔木中却是比较长的,而且一旦开放,便热热闹闹,从早到晚,自始至终,都会给人一种蓬蓬勃勃、生机盎然的感觉。它不像玉兰那样早早报春而又转瞬即逝,也不像梨花那样过分渲染而又弱不禁风,它真的就很单纯,坚定着一个信念,让开放成为一种美丽、让美丽成为一种幸福,单纯着、幸福着,如此而已。它贤淑端庄的魅力,绝不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所能媲美的,更不是搔首弄姿的俏丽佳人所能比拟的。
据说,桐花有雌雄之分,那些像半开半折的玉扇落在地上的,是雄花,它们以一种献身精神把养分留给了雌花,把生长的希望义无反顾地托付给了它们为情陨落的枝头。那么我想,这种奉献和牺牲倒是伟大了许多、壮美了许多,但于桐树而言、于那些雌花而言,也许它们是在心无波澜地遵循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平静地履行着一种没有海誓山盟的诺言,谁去谁留、谁存谁亡,只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状态,根本用不着拿“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和“化作春泥更护花”之类凄凄悲悲的诗词来假惺惺地安慰它们、赞美它们。不用。
桐花开了,开的是它的形象和品格;桐花落了,落的是它的梦呓和身影。明年春天,当你走在和煦的春风中,突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你一定会惊喜地抬起头来,指着不远处说:看,桐花、桐花!
是的,桐花又开了,开满了你的视野,开满了你的世界,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