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九岁吧,我托着腮和六叔在一盏煤油灯下,他在刻一把木头手枪。我拿着油灯从各个角度照亮他要雕刻的细节。他嘴里应付着我,刻好了先给你玩儿。刻好了再刻上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了。
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他刻好最后一刀后,一跃而起,从门里跃进门外的黑暗,嘴里叫嚣着满足和欺骗后的愉悦,带着我心心念念的木头手枪跑了。他还带翻了油灯,灯捻掉在地上,像一只将要咽气的小雀儿,油污蔓延过来,滴在我的鞋面上。
我在那一刻,开始怨恨那个女人,那个定期来看我、给我带农村孩子很难吃到的蛋糕和糖果,却只是在假期被她接到身边、开学了送我到这里读书的那个女人。
我只记住了她身上的味道,她送我接我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她身上的气味被风送过来,我往后靠、往后靠,只为离她更近一点。那是我的妈妈。
她和爸爸是三班倒的工人,所以我只能在这个小村子里跟随祖父母,穿着城里孩子的皮鞋,挎着城里孩子的书包,但是,我承受着城里孩子和农村孩子都不懂的思念。
六叔在第二天早上把手枪给我,他听到我在被子里的哭泣,但我的哭泣根本不是因为这把手枪,我看了一眼,那种沉甸甸的思绪还在心里盛着,我只看了一眼,没有接。
我捡了一只很细的树枝,一路比画着去学校,我心情不好,路过一个大水塘时,我跟一个同行的孩子吵嘴,他挑衅地问了一句,你妈呢?于是,我非常冷静但异常激烈地跟他打了一架。我被老师罚站,不仅站着,手里还托着全班同学的图画本,这是一种变本加厉的体罚。
我悄悄地走到水塘边,望着水面在想,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受:六叔的欺骗、小孩子的争端、老师的训导。除此之外,我还有无数羡慕的眼光追随着我让我享受,比如我的玩具、我的皮鞋、我的起泡泡的雨衣。但是,这些都不能掩盖我心灵里的无法承重,我很想她,想她身上的味道,那淡淡的香皂混杂着油烟的味道。奶奶的身上一点都不好闻,只有岁月的陈气,她的皮肤挨着我,没有弹性。我的妈妈,那是年轻的肌体,有弹性,还有光泽,散发着让一个孩子迷醉的甜味。
我开始在水塘边哭泣,我调动一个九岁孩子所有的智商和勇气,在哭泣中思考。最后,我把一个班级的图画本全部扔进了水塘,它们像一幅泼墨的画浮在水上,我只敢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地奔回了家。
我开始一轮接一轮不停气地哭,终于哭到头疼。而当时祖父拿着旱烟袋眼睛急出血询问我哭的原因,我说的就是头疼。我头疼了,所有的叔婶都跑来安抚我,邻居也都来了,没人能阻止一个有心计的孩子的哭闹,统统束手无策。最后,我坐在四叔的自行车上,被紧急地送到那个女人身边。四叔带我出门时,我看到祖父用烟锅狠狠地敲向六叔的脑袋,六叔和六叔刻的木头手枪成了我导演这出戏的道具。
我把那些图画本扔进水塘,就是为了不再回来,那么多孩子问我要图画本的局面我是应付不了的。
我,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
十几岁的孩子对于血,是恐慌惧怕的。我读初二的那个夏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短袖、斜条的淡绿色裙子、粉色凉鞋,这样的一个夏季,我经历了一次流鼻血。
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那个女人身边生活了很多年,我终于可以挨着她的身体睡觉,她的有弹性有光泽的肌体,我是那样迷恋。
我在小伙伴的惊呼里,流了鼻血,有小姐妹撕了自己干净的作业纸给我,那平滑的纸擦出的血迹更加血腥恐怖,也有男生提了清水过来,清水稀释过的鲜血更加狰狞。那个场面,很像一部鬼片,撩拨着这群无知胆小喜欢猎奇的孩子。喷涌而出的鲜血,就像开了闸的水,我堵上鼻孔的时候,血就在嘴里涌动,那个自习课,我一口接一口地吐血。没有老师的课堂,一个吐血的女孩,几十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跟着我血脉贲张。
我逃离了教室。
我奔出来,学校隔壁就是医院,但我奔过了医院的大门,不长的路,就是我二姨家,我看到二姨正在院子里喂鸡,有一只鸡扑棱棱飞过了墙头。我继续捏着鼻子飞奔,路上见到了爸爸的一个同事,他骑着车子跟我擦肩而过,跳下车大声喊我,我没回头。
我去过妈妈的药厂,妈妈的车间有像温泉一样的热水,那是洗药瓶用的,她会和几个工友约定好,在一个下班时间,带着各自的孩子,用那些烫过干净药瓶的水给我们洗澡。我们刚刚换下的衣服被那些女人很快洗好,搭在消毒的蒸汽管上。我们洗完澡就能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每次都是她载着我去,只是慢慢地,我从横梁移到了后座。她载着我,我一点都不觉得家里到厂里的路有多远。
但是,我现在是手里捏着流血的鼻子,捏着鼻子,嘴里还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就觉得这路特别远。我认得大致的方向,顺着大路狂奔。
我当然知道妈妈不是医生,我在流血只能去医院,但是当时的我,认定一定是个将死的小孩儿,一直流血,肯定是要死了。我这样奔过去,就是为了能靠在她怀里,电影里经常出现这样的镜头,一个人的生命即将结束,一定是靠在最亲爱的人的怀抱里闭上眼睛。
我一口气冲进药厂的大门、冲进她所在分厂的小门、冲进楼层侧面镶着大玻璃的木门、冲进她的车间。
我摇晃着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叫了一声:妈。
她转过来,我隐约地看到一双惊恐的眼睛,接着听见一声惊呼,伴随着铁锅和药瓶倒地摔碎的声音,一双手臂像大山一样向我伸来。我如愿,软绵绵地倒在这个女人的怀里。
我是你的一个卵子,但我觉得我更像你血管里的一滴血,这滴血离开母体是不能生存的。
现在的我,遭遇的不再只是儿时的孤独,少年的失血这样的问题,但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最直接的选择就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你,这是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