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最爱的两个人相继过生日,妈妈和爸爸。
我很少用爸爸这个称谓,因为陌生。那时候,我很渴望这样叫,我想叫他爸爸,就像邻家孩子一般洋气。母亲却坚决不同意,她给出的解释近乎荒唐,她说过得不好,赶什么时兴,然后我就一直叫父亲“大”。
我时常想,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这般对峙是否就是从这个称谓开始的?
我见过很多女子在父亲面前的表现,猫一样狡猾又无赖,然而父亲是窃喜的、宠溺的。与她们相比,我和父亲的关系似乎过于疏远、理智,缺少了很多亲情该有的随意和柔软。
记忆里,我从未在父亲面前撒过娇。父亲也一直把我当男子养,他叫我老三,连称谓也过于强硬皮实。
我从小跟父亲下地干农活,不是体验生活,而是真真实实作为劳力寻求生计。春来,除草施肥;夏至,割麦扬场;秋收,拉犁耙地;冬里,缩手摘棉花……那些赤脚奔走在田地里的日子,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分量。
“没伞的孩子只能在雨里奔跑。”每次看到这句话,我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我从来都是个没伞的孩子,小时候每到下雨,学校的房檐下总是站满了学生,一个家长接走一个孩子,又一个家长接走一个孩子,孩子就越来越少,直至留下孤单的一个。我不是那个被留下的孩子,那个等待的孩子,必定是有过被接走的记忆,才有了被接走的期待。我是那个一看到下雨就脱了鞋、赤脚冲回家的孩子。回去后,母亲会用干毛巾帮我擦干头发,会给我换干衣服。这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父母没有去接过我,我始终想不明白。或许家里没有伞,或许他们知道那场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今的雨,才会将我淋个透湿。然而,我仍是个没有伞的孩子,只是不再在雨里横冲直撞,故作镇定地走在冷雨里,假装听不到牙齿的磕碰声。然后,打开门,给自己擦干头发,换上干衣服,就像母亲曾经为我做的。或许也会感冒,那就躲在厚厚的棉被里,总之一切都会好的。
多年后,我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父亲言听计从,不再为成为父亲的骄傲而努力。我长成了麦田里的一棵麦子,内心空瘪着却是锋芒已露。我与父亲便开始对峙,父亲一开始还因为我的叛逆打我,直到有一次,他打我打折了一条板凳,我仍不曾求饶,他才开始老去。
那时我成为一个沉默的人,我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伟大、真的正确。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了我的辛苦:拖欠的学费;帮人家锄一天地才能买起的一条裤子;只有小葱和盐巴的白面条;每周带去学校,在同学走后才拿出的咸菜和烧饼……我越来越绝望。直到高考前一天,我因为答英语卷子需要一瓶黑色墨水,答语文卷子需要一瓶蓝黑墨水,去跟母亲要钱,母亲却只让我买其中一瓶墨水,黑的或者蓝黑。我解释了半天最终也没能说服母亲。我忽然冲出家门开始奔跑,那时我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只是想跑、想逃。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想逃离那些绝望的日子。
那天父亲打工回来,迎面碰上奔跑的我,他叫我,我不回答只是跑。于是,我跑他追,他骑着自行车,我便往野地里跑,跑到跑不动,我就坐在干裂的田埂上。四周是焦黄的麦子,夕阳成了火,麦子在燃烧。我是田地里干透的一棵麦子,带着锋利的芒,却那么脆弱。那天父亲不说话,只是坐在我身边吸烟,天渐渐黑下来,父亲说回家吧。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自行车“刺啦刺啦”地响,像是父亲在哭泣。
工作后,回家的机会更少了,但每次回去父亲都会准备很多吃食。他心里,我仍是那个瘦弱的苦孩子,他还是尽力想让我吃饱、吃好,他那时最迫切的愿望便是让我吃饱、吃好。然而,连这么卑微的需求,他也不曾满足我,这便成了他的伤痛。
他在门口种了草莓,草莓熟了摘了便立刻给我送来,怕隔了夜不好吃;种了红杏,杏子长的桃子一般大,杏子熟时他夜夜睡在门口看着怕被人摘去;种了梨树,只因为我从小爱咳嗽,我来,他便连带着一袋子冰糖装好给我;种了石榴,那石榴就挂在枝头,一直等我,等到中秋,石榴裂开,冷峻苦涩的外壳下是盛不下的父爱,一颗一颗,红得像血。
父亲,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