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细雨蒙蒙地下着。
手术后至今,快两个月了,一直住在大姐家。
右踝关节粉碎性骨折,固定关节的石膏模子已经去掉,架着双拐能慢慢下床活动了。脚踝已不怎么疼,可仍肿着,整个脚面肿得鼓鼓的,内踝上的伤口由于缝合后发炎重新拆线处理,长长的弯弯的,有一指多宽,结着灰白的痂,仿佛一条宽扁的豆荚贴在那儿。脚脖僵硬,无法活动,只能勉强活动一下脚趾;由于打了五十多天的石膏模子,小腿肌肉萎缩,原本肌肉坚实的小腿肚几乎消失了,比另一条腿细了许多。伤口处瘢痕累累,用手按着木木的,毫无感觉。整个脚面的颜色乌青。
为了消肿,大姐每晚烧盆放有中草药的热水让我洗;洗了几天后,感到轻松多了,便架着双拐单腿练习行走;一开始,脚刚垂下,立刻觉得血液下涌,伤口乃至整个脚都剧烈地霍霍胀痛,脚部充血,颜色暗红,仿佛血管就要撑破,血液要迸出似的。练习几次后,感觉慢慢好了点儿。可腿下垂久了,伤口又肿胀疼痛得厉害起来。大姐不让我过度活动,可一旦能下床,我便再也躺不住了。有一次,她出去了,我很想到西边几里外的水库去看看,水库夹在两山之间,林木蓊郁的山麓是一所学校,我的中学时代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浪花闪耀的干净的石砌坝堤上,那映着两岸布满松柏苍翠的山峰倒影的粼粼碧波里,那坝堤旁绿荫匝地的茂密白杨林下凉爽的小径上,留下多少当年我们的欢声笑语和难忘的记忆。离家十年了,我再也没去过那里,可那片粼粼波光时常闪烁在我漂泊的思念里,让我魂牵梦萦。此刻我多想去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寻觅往昔的踪迹!无法行走,我便想骑单车过去——伤腿垂着,另一只脚蹬地,这样总可以过去吧?谁知刚骑上车,车把一扭,失去平衡,伤腿竟如木棍般不听使唤,重重摔在地上,钻心的疼痛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
我挣扎着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伤腿——这双腿,曾骑着单车横越世界屋脊到达珠峰脚下,曾骑着单车穿越有野兽出没的莽莽原始森林以及寒夜翻越五千多米的大雪山,曾骑过世上最高最险的公路上让人望而生畏的无数天堑的这双腿,今天却无法骑进近在咫尺的十年来殷切的思念里……
雨一直下着,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毛毛细雨。我架着双拐慢慢走了出去,站在大门口,默默眺望着眼前雨雾中的田野。
门前是高杨夹道的马路,马路那边就是碧绿的田野。麦田绿油油的,油菜花一片金黄;小燕子在田野上低低地飞掠着;远处的杨树林还没泛绿,隔着树林,能看见村道上有人在慢慢行走;田畔的柳树绿了,蒙蒙细雨中如一团团浓浓的绿雾;水渠旁的桃花也已绽放,片片粉红的落英顺水漂流;马路边高大的杨树上已挂满了杨穗儿,有的枝头已吐出淡红的嫩芽,散发出浓郁的树脂气息;石榴树枝头也冒出了火红的针状的嫩芽,仿佛满树燃烧着细细的火苗。四周鸟语啁啾,到处都是飞动的鸟影。
受伤时还是飘雪的寒冬,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现在已是春意盎然了。冬天在我病床上的痛苦里悄悄溜走,春天在我病床上的思虑里悄悄到来。
我望着故乡宁静的田野,思绪万千——
从离家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前我离家时,还是一个二十来岁对未来充满憧憬决意去远方寻找理想和未来的血气方刚的青春少年,而今我带着疲倦和受伤的身心回来了!“我曾是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这歌词对我是多么贴切啊!漫长的十年,我整个儿的青春,一头连接着快乐幸福生活的回忆,一头连接着幻灭疲惫的无奈!难道十年的艰苦历程、十年的艰辛付出只是唤醒一场人生的迷梦?十年里,我几乎没有回到这个令我时刻思念着的家乡,只在母亲病重时回来两次,又带着愧疚匆匆离去。没想到今天我终于留下来了,更没想到使我留下来的竟是一场飞来横祸……
我架着双拐,在门前濡湿的地面上慢慢活动着。大门左侧是一片树枝围护的菜畦,莴苣翠绿的叶子上缀着晶莹的雨珠儿,蒜苗长长的绿叶上布满了针尖般的雨点,仿佛蒙了层薄雾;菜畦旁临着一渠流水,有几棵敧斜的桃树,缀满粉红花朵的枝条伸向水面,影落水中,凝然不动,仿佛在出神凝望自己水中的倩影。东面不远有一户人家,土墙青瓦,房前一棵巨柳,新绿的柳条在雨雾中丝丝弄碧,轻拂檐际。我低着头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抬头四望,每当我的目光望向那处新柳掩映的房屋,心里总是蓦然产生一种宁静感;那是一处老宅,虽相隔很远,可仍能让人感到那柳条掩映的瓦垄上布满青苔,那简朴的院落里仿佛有喔喔的鸡鸣,它泰然坐落在四周新建的气派楼房之间,一点也不自惭形秽,反而显出一种雍容的气度,散发一种老宅特有的静谧。
望着它,我心里产生一种急切想回家的感觉,回到家中那个老宅里去。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坐在院子里暖洋洋的阳光下,坐在那几株如满树轻云般盛开着花朵的杏树下,坐在随着微风纷纷飘落的花瓣里和枝头喳喳的鸟鸣声中,坐在处处能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老树旧物所唤起的对母亲的怀念和对十年前自己在那宅院里留下的幸福快乐生活的追忆里,用缅怀的心情去静静品味十年漂泊流浪岁月里让我魂牵梦萦的那分老宅的温馨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