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江南楝墅港,长在运河古道旁。长长的跨河大桥、鳞次栉比的枕河人家、平整润亮的青石板路……都曾经刻录着我童年的足迹。
运河岸边漫长曲折的堤埂,尽管被世世代代乡亲们踩踏得坎坷不平,但大路通天,从杭州一直绵延至京城。富饶的江南米粮、矿藏以及土特南货,都由帆船、轮船拉着长长的一连串拖船,川流不息、日夜不辍地运往京都。大河朝天,承载着漕运重任,已然流淌了两千多年的悠悠岁月。一代代纤夫们的脚印交叠在运河古道上,从隋唐到宋、元、明、清,到民国,到解放,片片白帆漫卷着历史风云,高亢的船歌折射出民心民声。
儿时,我赤脚走在河边堤埂上。天高、水长、稻花香,土生土长的孩子也风光!虽然难觅“短亭接长亭”的诗意景观,而梁祝“十八里相送到长亭”的缠绵也只是宛转在优美动听的戏曲里,然而那茅草苫盖成圆形尖顶的水车屋倒是随处可见。水车屋虽然简陋,却也古朴清雅,一派别致的田园风光。其周围野芳溢香,蝉噪蛙鸣的,很美。水车屋有支柱四根,四面通透,中间直立着一根粗壮坚实的大转轴,与旁侧三根扁平有型的木杠相连,木杠向下张开成伞形,固定在一个用弧形木板拼接成的硕大圆盘上,形成一套锥形机械装置,并连接河边的水车。水车也叫戽斗,还叫龙骨车,由一片片大约七八寸见方的木板相衔接而呈长龙状,安置在一个长长的木槽里,通过动力向上汲水。运转时,把转轴连杆系在一个弓形的短棍上,短棍套在牛肩上。牛的双眼要戴上用两爿大竹片做成的“眼镜”,遮挡视线,以便让牛心无旁骛地转圈拉水车,把河水源源不断地汲向干涸的田野。
看着老牛从早到晚在鞭声里漫无目标累死累活默默地原地画圆,不禁辛酸地想起把受压迫的民众比作“当牛作马”,实在太贴切太形象了!这也让少不更事的我能悟出一些“愁滋味”来。一鞭脆响,老牛心惊加速,而我似乎也挨了一鞭似的,心悸心痛起来。
不过,炎炎夏日,水车屋倒也是个清凉的好去处。肩挑负重的路人途经这里,正好歇脚纳凉。水车屋八面来风,还时有幽幽荷香飘来,清新惬意。水车盘上可坐可躺。老牛悠悠然转圈,伴和着水车有节奏的吱吱呀呀声以及戽斗汲起的哗哗水流声,躺在上面的人简直如游云中,此乐何及!
人们对牛既有美誉,也有恶谥。人们艳羡那些有能耐之人时会脱口夸其真牛!其实,老牛供人役使,吃力不落好,何曾牛过?可是人们也常用对牛弹琴、牛不入耳来讥诮那些悟性差不开窍之人。这样借牛骂人,也太不厚道了!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这一成语去掉对牛的蔑视之外,是否只剩下对于弹琴者拙劣表现的讽刺了?而对于美妙动听的音乐,牛何尝不入耳呢?且看牛背上牧童吹起短笛时,老牛不也在脚踏节奏摆耳甩尾地表示欣赏吗?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么温良敦厚的牛怎么也会忝列在“牛鬼蛇神”之类形形色色的坏人之首呢?
俱往矣,逝者如斯,乡思如缕。梦入水车屋,感慨系之,为牛抱屈:
河水汤汤向东流,我汲清流灌田畴。
双目被障无所见,一鞭驱使有何求?
蹄声“得得”无晨昏,路“远”迢迢哪尽头?
汲水灌田保丰收,抗旱独累我“汗牛”!
忠心不二事主人,青草一把慰平生。
拼将全力博美名,谁知恶语强加身。
你说我牛我就牛,你骂我笨我还忍。
是非善恶终有定,泾清渭浊哪得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