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北有条沟,走向与小村平行,人称大北沟。
大北沟宽20米,深10米,长3公里。沟两岸各有一排整齐列阵的柿子树,春夏两季,苍翠蓊郁,碧意接天,绵延3公里,像一道绿色屏障,壮观地守护着沟的温馨与安详;金秋时节,柿叶红于二月花,艳红的柿子更是成嘟噜打垛,仿佛满天繁星不耐天宫的寂寞,纷纷抢占枝头,闹出长虹横卧的热烈与恢宏。沟崖上,紫槐、白勒、荆丛等灌木和抓地虎、何首乌、葛巴草等间杂茁长,欣欣向荣,浓得化不开的融融绿意直扑向沟底的一泓清水。
沟底里,琴弦般淌着一条小河。河水,源自沟底数不清的泉眼。从上游往下走,一路小河一路泉。泉在河底,每个泉眼都像开锅时鼓涌的气泡,将细沙漾起,水窈然秀出。踩上脚,泉不会灭,倔强地鼓涌着,像是给脚底挠痒按摩。若说沟里的泉眼无法跟别处的比大,别处的泉眼则根本无法跟沟里的比多。越往下游,泉愈多,水愈大,及至深没大腿。水再深,河底的游鱼蟹虾,直视无碍,一目了然。口渴了,掬一捧小啜,或嘴吻河面牛饮,甜丝丝,凉滋滋,受活得像饮了绝世妙品!大热天,擦根火柴仿佛就能烧着的燥热身子往河里一顺,三万六千个毛孔像沐浴了神水,不由人舒坦得想喊上一嗓:美她妈哭半夜——美死了!河水聚潭处,边上排满青石礅,贫穷岁月掠不去俊美的大姑娘小媳妇在此浣洗。棒槌舞动,捣衣声声,尚不知洗衣粉为何物,上好的洗涤剂是灶膛的草木灰和树上的皂角板,但洗出的衣服却贼净——水好呗!
沟里最诱惑娃儿们的,当是水里的各种活物。螃蟹,翻起一块石头,能有四五个。手随便掏个洞窝,能摸出两三个。太多了,一点不稀罕,家人又严禁将河物带回家,嫌腥不叽叽恶心人,成摞的螃蟹只好随手玩玩就丢掉了。青蛙,是夏日河潭的主角,一个个绿格莹莹,或凫在水中,或栖身岸边,鼓着个气腮,日夜不停地叫,仿佛满肚的心腹话永远没个说完的时候。游鱼,像快速巡逻队,成群结队不停地窜上游下,好像有特急公务要办。只有遇到人体,譬如一只脚、一条腿,它们饶有兴趣,才会停止前进,凑上嘴,极尽啜啧之能势,不仅让人美得要死,且能治愈疥疽疙瘩疔。
给我印象最深的,当数河里的蚂虾。虾是河里的另一主角,却不事张扬,很少在清盈流动的主河道现身,只在水草丛生的河边默无声息地群居。那个多呀,伸手能抓一大把。但也是玩玩扔掉,没想到会去吃它。
1970年,我和伙伴们往邻村上初中。那年冬天,班里生火取暖,又发了新铁桶让拎水和煤。饿得吃不住的茅勺说,前几天他逮了些虾,试着烧吃后,味美又饱肚,建议逮虾煮煮吃,一肚糠菜的学生娃便纷纷响应。第二天,粪坑带了把竹粪杈,茅勺拎着班里的桶,来到河边,几粪杈就捞了一桶,抬回教室搁到火上,一边上课,一边咕咕嘟嘟煮着。下课一看,嗬,原本墨绿的虾儿全成了红鲜鲜的,煞是好看。捞一个搁嘴里,咦,好香!有人去老师厨房抓来盐放进去,再尝,美得更很。同学们你一把我一把正吃得热闹,班主任来了,喝令不准在火上煮虾。一女生眼疾手快,拿个虾塞给老师尝。这一尝不要紧,他竟默许了煮虾吃的行为。就这样,有火炉的冬天,每天上下午各煮一桶红鲜鲜的蚂虾,供全班20个学生娃过嘴瘾。随后,其他班也纷纷仿效。于是,这严冬里的蚂虾便成为贫寒岁月中的美好生活,永远存入了我们记忆的档案……
一转眼,离开家乡已是30多年。当我再次回到小村,当年叫花子样贫穷的乡亲已殷实富足得多了。粮足了,钱多了,房高了,现代化家电应有尽有了,俨然世外桃源、小康社会了。然而,当我揣着美好的情愫去寻找从前的大北沟时,却有颇多遗憾。
两排柿子树,没了影踪。荒秃秃的沟岸,像是有着两条大辫子的俊姑娘突然被剃了光葫芦瓢,死不中看。据说土地承包后,都怕树夺地力减了自家产量,田间地头所有的树便被砍光卖净。沟里,更是惨不忍睹。琴弦般的小河,消失了;成千上万的泉眼,干涸了;多如牛毛的鱼蟹蛙虾,消失了,只有刺鼻的异味和白脓一样铺底的浆糊状黏液在横行肆虐……沟崖上,曾经葱郁的灌木和芳草也因缺水和污染,成了癞痢头上稀疏的黄毛……走进沟里,踩着曾经的河底,唏嘘慨叹中,恍有隔世之感——本想拥抱记忆中的美好,不料竟成了沟的凭吊!心,阵阵揪痛,直想找谁打一架,以发泄仿佛因青春美女被糟蹋成衰朽僵尸而生发的椎心怨怒!
原来,一河清水,先是被上游多家造纸厂排出的污水搅浑。只一个早晨,像下了毒似的,死去的鱼蟹蛙虾铺河一层,从此河里再无任何活物。后来,有人在附近打井开矿,水位大幅下降,仅深10米的大北沟水要不干才算怪哩!更吓人的是,离村不足1000米,有座铅厂,乡政府奉为财神,百姓却斥为灾星,因为周边村不少儿童被检测出了重金属超标。
撩起乡村富庶的面纱,看到了令人沮丧的冰山一角。年逾六旬的翁爷对我说:“过去咱是穷,可喝水甜,空气新,吃啥滋味鲜,穷嗓饿肚却精神,少见这疾那病。现如今,富得流油了,水却越来越不好喝了,空气浑浊得对不住鼻窟窿不说,有的还带着毒素四处游走,好吃好喝的日子,反倒七病八灾的来了。最近,传来好消息,县里将全部关停以破坏环境、牺牲健康为代价的所有生产项目,还要引黄河水入境,来回升地下水位,让清泉再涌,河水再流,到那时,你寻找的大北沟就会回来了!”
翁爷的话,给了我希望的曙光。是啊,若将生活的富裕建立在祸害环境和戕害健康的基础之上,那是饮鸩止渴、要钱不要命、杀人又自杀的行为,谁都不会愿意。但愿我记忆中的大北沟,能像翁爷说的那样如期而至。
曾经的大北沟,我在寻找你,呼唤你,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