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洋芋,最深刻、最难忘的记忆,可能要算农业社吃大锅饭那会儿。
那时节,我的外奶奶是个寡妇,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拉扯着一大帮子娃娃,劳力少,嘴巴多,日子更比别人艰难。有一段时间,她在食堂里当炊事员,自个儿不怎么饿肚子了,但娃娃们还是终日饥肠辘辘。情急之下她想了个笨办法,把洋芋切成比豆子粒儿大不了多少的块,撒一把面,再剁,剁成糊糊。解开缠在头上的白布孝巾,把糊糊抹在孝巾里,抹那么几圈,重新缠回头上。等回到家里,用刀刃把孝巾刮一遍,刮下的糊糊烧成汤,娃娃们喝得香甜极了。外奶奶就是靠这个办法拉扯几个娃娃度过饥荒年月的。
后来外奶奶随儿子上了新疆,日子好过了,但她还是时不时想念老家的洋芋。
二
“社教”时候,我爷爷离家逃亡,奶奶和两个娃娃过活。奶奶是个老实人,从不干偷摸的事。只知道拼命给队里劳动,年终被评成劳动模范。肚子却终日空荡荡的,两个娃娃眼看一天不如一天,得扶着墙根走路。有好心人指点:别人都偷,你咋不偷?你要饿死娃娃啊?奶奶总算开了窍,天黑哄娃娃睡好,提个笼子出门上山了。近处的洋芋自然不敢下手,跑了一道弯,爬上一道梁,到离庄子最远的地方刨洋芋。农历七月,洋芋结出老大了,奶奶看哪处地皮裂开,就从哪儿往下刨。不一会儿刨了满满一笼子。一口气提回家,汗水早湿了衣衫,心在腔子里嗵嗵跳。顾不得歇缓,赶忙煮了洋芋,摇醒娃娃,饿着肚子的娃娃,见了热腾腾的洋芋,还以为是在梦里,待狼吞虎咽地吃饱,肚子圆鼓鼓的了,才相信是真的。奶奶也吃了几个。剩下的藏在柴垛里。后来又偷了几回。终于有一回,被巡夜的撞上了。队长劈手夺了笼子,是满满一笼子刚刚出土的洋芋,洋芋上的泥土还十分新鲜。奶奶被拉到了大场里。同时逮到的还有好几个,都是妇女。奶奶惊讶不已,原来大家都在偷。队长叫人把洋芋过了称,按所偷斤数扣掉今年的口粮和工分。奶奶懊丧极了,从此没有再偷过。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奶奶感慨地说那时节的洋芋,那个好吃,面面的,沙沙的。许是太饿的缘故吧,反正特别香,至今难忘。
三
1976年,还没有包产到户,日子仍然紧困。父亲要娶亲了,媳妇是20公里外李家庄的女子。两年前就订了亲,因为日子一直没有好转,亲事就一再地拖着。终于不能拖了,媒人都上门催了。
爷爷发愁,这媳妇不是说娶就能娶进门的。得花费,一大笔花费。彩礼钱,办宴席的费用,还得给新媳妇扯两身衣裳,等等,不一而足。太爷出面了。骑上一匹老毛驴,赶往几百里外的商家崂。
商家崂有我们的本家。一共五六户人家,是太爷的一个远方兄弟和他所生的一些儿孙。儿孙们都分开过活了。日子比我们好过一些。太爷去了,第三天早上回来了。身后跟着辆架子车,架子车由毛驴拉着。车上装着大半口袋麦子,半口袋豌豆,六袋洋芋。用麻绳捆着,高高的一车。
奶奶立时笑不拢口。麦子、豆子舍不得簸,连土拉去磨成粉。洋芋卖了几袋,留一袋做菜。所卖的钱给媳妇扯了花衣衫。一个简单的宴席如期举办。来客吃着黑糊糊的碎馒头,洋芋、萝卜做的偶尔有一块肉的菜,大家纷纷议论这家的宴席办得不错。父亲穿的是二爷的蓝汗衫,爷爷的一条黑色裤子,只有头上的皮帽子是自己的。母亲说她来的第二天新女婿就把新衣、新裤还给了人家。换上的是原来的破衣烂衫。一个簇新的人,还没有等到回门就还原到本来面目。母亲心里肯定失望了好一阵子。这还不大紧,最棘手的是家里将要断顿。
初为新妇的母亲进厨房去做饭,发现厨房里空空的。半缸凉水,一口锅,一个案板。案板底下堆着几个洋芋。还有,就是一个瓮里卧着半瓮酸菜。一个麦草编制的筐子,看样子是装面的家具,空空如也,底部残留的一层面粉,无论如何都无法取出。母亲当下就哭了。辛酸而懊悔。姑娘时候一心向往的婆家,原来是这般光景。娶亲时营造的那点少得可怜的富裕光环这么快就褪尽了。眼前的残酷超过了她原来所听说和想象的范围。母亲说她娘家穷,但远没有这样可怕。至少藏有一两个月的口粮。这里竟是一无所有。婆婆一大早就出门了,带去了一个哑巴兄弟。
母亲在灶堂里生起火,看着火呵呵地笑着扑晃着,她则对着火走神。锅里咕嘟嘟滚着几马勺凉水。爷爷在上房里咳嗽。声音威严而持久,新媳妇记起老人讲过的故事,故事里的新媳妇在做着丰盛的早饭,公公婆婆则坐在上房里等待,等待见识评议媳妇的厨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新媳妇不知道该怎么办。切几个洋芋投进水里,看看滚得差不多了,再放一些酸菜进去。最后撒了一把盐。由新媳妇做的第一顿饭出锅了。爷爷喝了两碗汤,不置可否,出门去了。母亲忐忑不安,给婆婆留一些在锅里,自己喝了一点。中午时分婆婆才进门,身后跟着哑巴。手里的布袋里是一捧面,几个洋芋。原来他们讨要去了。接过婆婆递过来的面袋,新媳妇低着头,不敢看婆婆满面尘土的脸。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女人的日子,在艰辛与不屈里开始。后来的无数日子,是由奶奶和母亲一起省吃俭用扛过来的。
当饥饿的年月成为过去,变成记忆,有一件事,爷爷念念不忘,他说是商家崂的洋芋帮了我们,是商家崂的本家救了我们的紧困。人活在世上总是要记住一些恩情的,我们不能忘了商家崂。
有一件事,我们是后来才听说的。太爷当时到了商家崂,说明来意,他兄弟出面了,到他自己的儿孙们面前去收粮。每家收一些,凑起来,拉了满满一架子车。当时,恰好他兄弟媳妇不在家,等她回来,粮食已经拉走了。那个女人一气之下,扣了男人的口粮,不让他吃到一粒面食。有整整40天时间,我们的远方太爷是靠吃洋芋度日,熬过来的。
这件事就是今天说起来,我们也会沉默好半天。
四
1994年,我和我的堂兄弟古巴,我们从本村的初小毕业,到10多里远的山庄小学念书。我们是四年级的学生,已经懂得羞涩,学会炫耀了。那几年天气连着干旱,收成不好,我们家里一直在买面吃,买来的面粉,一大家子人口,吃着特别费,像雪化一样地快,转眼就是一口袋。我书包里的馍馍不再雪白,而是荞麦面的,莜麦面的,黑面的,有一段日子,母亲把洋芋切片晒干,放石磨上推成粉,尝试做成窝窝头状让我们填肚子。秋田面做成的馍馍总是很黑,我便羞于在同学面前吃。而我的同学,大多是川道地方来的,他们的日子好过,吃的是雪白的大馒头,油很旺的烙饼子。那样的干粮拿在手里吃,又体面,又好吃,叫人眼馋不已。在他们面前,我是多么自惭形秽。我总是乘人不留意,低头爬在课桌上,用书本堵着嘴巴吃馍馍。我是一个性子慢但倔强的女孩子,有人惹急了就会翻脸,翻脸了样子凶狠吓人。两年里没有人敢开玩笑,强行从我的书包里掏出黑馍馍来,让我当众出丑。
古巴就不一样了。他是男娃娃,在男孩子堆里混,就得接受来自男娃娃的不无善意的欺辱与嘲弄。他们往往从古巴的桌框里掏出一块黑得发亮的干硬窝头,嗷嗷地叫着,追逐着,这个要尝一下是什么滋味,那个说试试究竟有多硬。更多的时节,掏出的是洋芋。很大的洋芋,有时是红皮的,有时是蓝皮的,还有一种白蓝相间的。是我们的二妈放到灶堂或者炕洞里,用滚烫的烟灰烧熟的。二妈家人口比我们还多,儿女众多,又都小,正是吃饭长个子的时节,二妈家日子糟糕极了。没有面食做干粮,就给儿子烧洋芋。被人戏弄的古巴,脸色通红,站在那儿哭笑不得。
日子长了,古巴的脸色变成蜡黄色的。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他就爬在某个地埂上,口里吐酸水。大一点的同学说“嗷嗷,怀娃娃了,嗷嗷,害口了。”据说只有怀了娃娃的女人才这样动辄哇哇地呕吐。古巴是男娃娃,处于11与12岁之间。不可能怀上娃娃。就算80岁的老奶奶怀娃娃,古巴也不会怀娃娃的。可是他确实在吐。说心里难过得很,像有猫在抓。
母亲听说了这事,不假思索地说饿的,洋芋闹的。“闹”就是毒的意思。我们惊奇,不解。母亲说你想想看,古巴没有馍馍吃,一周光吃烧洋芋,肚子里没有面食咋行,寡得不行,当然头晕,恶心。这样下去,这娃娃可受罪了。父亲半天不言语,最后说你可以拿馍馍换一点洋芋吃,让古巴也吃上点馍馍。他的话是说给我听的。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试着换过几回,古巴的洋芋熟得透,又面又沙,很好吃。但等背到学校,洋芋冷下去,变得又硬又冷,一点也不好吃。吃在口里,就像在啃生洋芋。后来古巴自己交了几个好一点的朋友,了解到古巴家的情况,时不时帮古巴一下,送些馍馍充充饥。
两年过去,我们从那个学校毕业,家里光景慢慢好转,我们就告别了吃着烧洋芋上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