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攀升的气温,像一只手,推开这家的门那家的窗,邀请风,鱼贯,吸引雨,斜入。
因此,我的眼睛才能放肆到那门里。这个老妇人,端坐在饭桌前,垂着头,雪白的头发,只有白,没有之外的颜色;光着上身,曾经珍爱的部位,裸在这黏湿的温度里;那乳房,在腹部前悬空,落在腰间以下,像两张揉皱的灰布。
如同墙上挂着的,老式钟表的时针,每一次的移动,都太轻微,气流都不会为此磕绊。她缓缓夹菜、慢慢送进嘴里、咀嚼、咽下……
我们交流过。但在这个夏天,她选择了不语,像时光深处过来的一台留声机,只有旋转,没有声音。鸟鸣,她不抬头;猫到她脚边觅食,她只管抛洒;儿子、儿媳的争吵她也不说,任由来去。
终于有一次大雨袭来,那雨滴落在地面。热度快速退去。她坐在台阶前,大口呼吸。看到我,笑着用蒲扇指向我,天热,老人不敢多说话,很多人熬不过,我还想照应孙子呢。她说。
二
“死飞”,Track Bike的同类山地车,线条、色彩,简约时尚,停放在盛夏的阳光里。它的主人,刚读完高三的那个男孩,如今,是过了一本线的得意小生,他把这车骑在胯下。
我问,为什么叫“死飞”?因为飞轮是死的,链条与后轮固定,轮子转链条转,车才能行走,这车没有惯性,不踩不会滑行。他给我示范,果然。
就是说,在“死飞”的骑行过程中,人必须一直不停地踩。对,适合男生。男人,就是要不停地踩。他说男人这个词,略感羞赧,局促地碰掉了耳朵上挂着的耳机。
我注意到这孩子的眼镜,宽厚风格的黑边框,跟这“死飞”,是协调的混搭。我注意到这孩子的背包,软软地塌陷了上部,相比原来的书本,一定卸下了不少。
我喊道,你小心,车没有闸。他说,青春就是向前冲,“死飞”的闸不在手上,在脚底,你的脚停,它就停。他一个后轮着地、旋转,亮相。说,因为飞轮是死的,所以,才可以很好地控车,男人,都迷恋掌控。
他又说到男人这个词。这个夏天,针对这个男孩的意义,与往年当然不同。
三
季节里,唯有夏天,坦荡、冲撞、性情。
啤酒,小麦的颜色,皮肤的颜色,装在透明的、有荧光棒的椭圆罐子里,那液体,更具鲜活。
她一直在喝酒,就坐在我的邻桌。我能看到她的侧影,她的摇晃的发梢。然后,我听到她说话,说的是,要跟爱人分手的话。爱人就在对面,两人争执,两人都不听旁人劝阻。
她的发夹很小巧,像一片绿叶落在耳边,随着身子抽动,这绿色又变作夜色里,一处跳动的萤火。萤火被一只大手掐灭,那力量更是轻易揉碎了这绿叶。顷刻间,杯盏跌落、男女拥堵在一起,惊叫和咒骂在脚下揉碎、撕裂、纷扬起来。
春季,思维困惑;秋季,性情绵软;冬季,触角瑟缩。女人隐蔽在其他季节里的这个心思,一时袒露这让男人无比羞愤。
女人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竟还有一丝笑意。他们的啤酒罐躺成一地碎屑,那清凉的液体,漫过我的脚面。我没有马上走开,站在原地,固执地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是故意的,故意选择这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让自己冲撞起来。
四
孩子是男孩,只有10岁的模样,上午,手里提着教材,培训班特制的袋子装着,有时候是数学,有时候是毛笔字。正午,背着吉他,这时候的气温,仿佛能自动拨响孩子背上的弦,这时,妈妈在车棚取车。晚上,是英语口语。同样是妈妈在车棚取车,然后孩子坐上后衣架。
年轻的妈妈,脸被阔檐帽和口罩遮起来了。骄阳下,她的车技很好,总是,没有迟疑地一路前行,如同内心绷着的一丝坚决。
有一天,孩子,成了一只土里翻跳的兔子,混着汗和泪在地上闹,袋子被撕裂,教材被扔远。开始,妈妈数数,间隔很长,数到三,不行;接下来佯作要踢,不管;蹲下来说好话,不理。这孩子,尽管号啕,噎到了,咳嗽,磕磕绊绊地呕吐。
妈妈于是大声问,到底要怎样。孩子拉长了声音,看大海、看大海、看大海……
不戴阔檐帽和口罩的女人,很好看,她穿着无袖的短衫,雪纺的白色短裙,绿色的沙滩鞋在水泥地上紧跑;不坐后衣架,背着旅行袋自己走路的儿子,更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