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儿子后,我和丈夫渐渐有了一个从未说出口却已经达成默契的约定。那就是在高原执行任务时,哪怕是同时执行同一项任务也绝不乘坐同一辆车。高原山高路险,意外的发生往往在几秒钟之间,生和死的距离更是薄得如同一张纸。在高原的许多年里,我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上下高原无数次,每一次都能看到车毁人亡的现场。我和丈夫也都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险情。
2002年6月,在库地达坂,我差一点被一辆卡车撞下万丈深渊;2003年7月,在麻扎达坂,差一点被坍塌的山石砸成肉饼;2006年7月,翻越小子达坂和老子达坂,经历了泥石流塌方的危险,也经历了车辆如壁虎爬山般令人胆战心惊的高难度动作;2007年9月,到什布奇边防连,走过普沙达坂、马阳达坂,趟过厚达90厘米的积雪,一次次触到了阎王爷的鼻子,又一次次侥幸逃脱;最危险的是2008年6月,在黑卡子达坂,我们差一点被一辆载重卡车挤扁在山崖间。那一刻,面对突然挤过来的庞然大物,我惊呆了,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驾驶员眼疾手快,驱使越野车奋力蹿上路边的山腰,越野车车顶几乎是平行擦着巨大的卡车车轮冲了出去,我们才逃过了一劫;更侥幸的是,冲出去的越野车虽然大力摇晃得几乎站立不住,却最终停稳了,而没有翻到另一侧的深涧中。
丈夫也是如此,在高原边防工作数十年,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2006年5月,丈夫在多玛附近遭遇车祸,身上多处骨折。我在痛心之余又暗自庆幸:如果车祸不是出在多玛,而是出在一个山势陡峭的地方,车上的人有十条命也是捡不回来的。
2007年3月,我到兰州参加一个会议。经过层层请示,得到军分区机关批复的下山通知时,离规定报到的时间还有3天。我拖着旅行箱、抱着大衣、提着干粮和水,怀着一丝希望走在狮泉河的街道上找车。心中其实是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好能够遇到下山的车,我不知道车能否日夜兼程赶到山下,我不知道沿途有多少的困难和危险。按期赶到兰州的希望对我来说是那样渺茫。我不由黯然神伤。关于高原部队官兵心理问题的报告,也许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些数字的罗列,但对我而言,却为之付出了整整8年的努力。在没有条件、没有资料的情况下,我克服了多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困难。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这个机会,让更多关心高原官兵的人们知道,在高原环境中生活的我们不仅仅是生理上受到严重影响,众多的心理问题也已经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在一个小店买食品时,女老板听满脸愁容的我介绍了情况,略一沉思说,前两天刚好有一辆车给她送货,不知道车是否已经下山。立即打电话询问,司机竟然还在狮泉河,正准备走。经讨价还价,交了800元乘车费后,我终于坐上了车。这一刻,如同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落到了身上,心中那种幸运的感觉比中了百万彩票还开心。虽然此时上路尚不知途中有多少艰险,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只要走在路上就会离山下越来越近。
高原的3月,还完全没有从冬的寒冷中挣脱出来,更没有一丝春的气息,天地间是白茫茫一片。
离开狮泉河是傍晚,仿佛刹那间,天地便被无尽的黑暗笼罩。汽车一头扎进了茫茫无边的黑洞之中。车灯那昏暗的光在漆黑的夜幕里更显得那般暗淡、微弱。在昏黄的光柱中,只见地面上的积雪被寒风吹拂,如水面汹涌的波浪般一波接一波地涌动。光柱外便是无尽的黑暗。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到路的痕迹,只有若隐若现的车辙指示着前进的方向。
汽车不时地扎进一个又一个雪窝,发动机吃力地轰鸣着,当汽车拼力挣扎却依然无济于事时,车上的人们便会拎着铁锹跳下车,在昏暗的光柱中刨着积雪。汽车几经挣扎,如同一匹筋疲力尽的老牛拼命挣出雪窝。蹒跚不久又栽进雪窝。于是车上的人们又重复着刚才的过程。此时的我又困又累,加之高原反应,眼睛似乎被强力胶粘住了一般,坐着便睡着了。汽车在山路上“蹦迪”“扭秧歌”,我的脑袋时不时地撞在车窗上,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的酣睡。有几次撞得实在是太疼了,脑壳仿佛被撞裂了一般,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咧咧嘴,揉一揉头,又把很黏很黏的眼皮黏合到了一起,甜甜地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凝重的黑幕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隐去,天空透出一种特有的明净。真是佩服高原司机的耐力,在漆黑的夜里,他们硬是闯过了红土达坂、界山达坂,走过了人见人愁的“鬼门关”“死人沟”和甜水海,并翻越了奇台达坂走到了康西瓦达坂。此时的我经过几个小时的酣睡,精神蛮不错。同时一股深深的忧虑涌上了心头。明天是到兰州报到的日子,我今天能够顺利到达山下吗?
清晨7点多,我们到了三十里营房附近,一个硕大的冰馒头彻底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因为积雪融化,附近高山上的雪水漫过小山坡,在寒冷的夜里凝结成冰,使整个山丘变成了一个圆溜溜光滑的冰馒头。细看巨型冰馒头的表面,还凸起一个个小冰馒头。车辆停了下来,连胆识过天的高原司机也发憷了。几个人下车在冰馒头前踌躇了许久,才拿着铁锹和十字镐,一边刨着冰,一边从附近铲了土过来抛撒在冰面上。忙乎了一阵,汽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驶向冰馒头,但光滑的冰面使车轮难以产生足以令其前行的摩擦力,在徒劳地轰鸣,尤其是大幅地摇摆了几下后,司机无奈地跳下车,继续刨冰铲土。冰太硬了,十字镐落下去往往只能在冰面上留下些许不明显的白印。大家都感到了一种无奈。
不知不觉间3个多小时过去了,一阵轰鸣声传来,身后不远处奇迹般地出现了一辆卡车。车上跳下几个精干的维吾尔族小伙子。这群生力军的加入刚好为筋疲力尽的我们解了围。他们脱去大衣,挥动十字镐奋力刨起来。平滑如镜的冰馒头表面总算出现了一溜碎裂的小冰块。最多也就十几下吧,精干的维吾尔族小伙便明显体力不支了,刚才因“无懈可击”而沮丧的人们立刻接替着干起来。有了突破口总会令人为之振奋。终于刨碎了一溜冰面,汽车颤颤巍巍、胆战心惊地爬上冰馒头。一侧的车轮勉强行驶在被刨碎了的冰上,另一侧的车轮仍是碾在光滑明净的冰面上,还时不时地越过一个个馒头般的冰团。走近了才发现那些附着在冰馒头表面、看起来如粉刺般的小冰团竟然个个都有浴缸、澡盆般大小,汽车时不时因打滑狠狠地扭动着屁股。高原数年虽然历尽艰险,但此时此刻我的心还是少有的紧张。在汽车的扭摆中,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三十里营房、黑卡子达坂、麻扎达坂,虽然免不了“有惊”,却幸运“无险”。但自己的行程还不知如何安排。因为自从离开狮泉河到现在手机一直没有信号。
下午到了库地,仍然没有信号。我沮丧地随同众人一起到武警的边检站去查验证件。登记完正出门,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房间,身后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过望地回头问:“这里能打手机吗?”安检的武警一脸肃然地查看着旅客的证件,没有理睬我。没错,我坚信自己听到的就是手机铃声。这才想到自己还带了一张移动手机卡。把移动手机卡装好,打开电话一看,一连串的短信跳了出来。都是丈夫发来的。兰州机关联系不上我只好联系丈夫,但丈夫也联系不上我,只好把短信发了一个又一个。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丈夫,我已经到了库地,让他帮助预定今晚最后一班飞机的机票飞往乌鲁木齐,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在明天早上赶上飞往兰州的航班,才能够在规定的最后日期里到达。
傍晚我终于到达了叶城,托人联系的出租车立刻拉着我奔向远在300公里外的喀什。
丈夫和孩子在一个小饭店迎接我,丈夫催着店家迅速地做了一点吃的,我太累了,其实一点也吃不下。我匆匆忙忙搂了搂儿子,提着丈夫为我准备好的皮箱奔向机场。皮箱里是我在山下要穿的衣服。因为从山上穿下来的棉衣、大衣、大头鞋都是在山下穿不着的。赶到机场时,候机厅空荡荡的,我是最后一趟航班最后一位办理登机手续的旅客。好悬呀,总算赶上飞机了!我松了一大口气。只要今天能飞到乌鲁木齐,就不会误了次日的会议活动。然而,望着我迅速离去的背影,儿子无声地落下了眼泪。孩子满怀希望把我盼回来了,可我连家都没回,待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虽然儿子很懂事,也早已习惯了母子分离的场面,但这样的场景还是超出了孩子心理承受的极限。
在高原的日子,对其艰险我们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对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也不是没有考虑,我们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年幼的孩子。作为边防军人,献身国防我们无怨无悔,可作为父亲、母亲,我们却没有理由带给孩子太多的伤痛。即便是有意外,至少也给孩子留下一个亲人吧。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我认为自己是不称职的。但我想,在高原部队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只要高原上有边界线,就永远会有这样一群不称职的父亲或母亲、丈夫或妻子,只因为他们是边防军人……
作者:汪瑞,女,河南南阳人。1984年10月入伍,现任西藏阿里军分区狮泉河医疗站护士长,阿里军分区首位女心理咨询师。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大校军衔,第六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