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说:“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能够如实地写下自己的生活经历,都会成为一部杰作。但是没有多少人敢写出自己生活的本来面目。”她这样说其实是对每个人的敬重。无论多么渺小与微不足道的人,他们从儿童、少年一步步走向老年的人生之路,与伟大人物都是一样的,生命流程中的变化,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少不更事的真纯;读书中的逐步理性;万丈红尘里被弄得非人非鬼;爱了就爱得天昏地暗;恨了就恨得燃烧着眼睛;真实妥协成虚伪;善良顺从了邪恶;美好堕落为丑陋;灵魂终于被涂得五颜六色的时候,每个人这时就走向了“成熟”。
谁敢说自己没有虚伪,没有丑陋,没有投机,假话说得比真话少,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每一步都走得端端正正。邓肯说“没有多少人敢写出自己生活的本来面目”,于是属于每个人的杰作,也就只好把个人的人生历史厚厚尘封。每一座坟冢无论大小,都掩埋了一部煌煌巨著,没有面世的原因只有一个:惧怕展示自己生命的本真!
人生是貌似真实的虚假,当人们都如法炮制的时候,谁也不再为自己的虚假而脸红。反而为内心深处的真实、私下里的行为,定下了一个个不堪入目的罪名:堕落、下流、自私、兽性、不文明、没修养等。如果人们都能坦露真实,一代代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实实在在总结关于人的一些什么,或许人类几千年来积淀的文明,不会是现今文明的样子与模式。
正因为人生有许多人为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正因为人生有许多需要掩盖的东西,人生里许多生命的真实体会、真实经验,在人与人之间,在一代代人之间,成为个人绝对保留与封闭的东西,随着自身的逝去,成为永恒的秘密,同时成为后人重蹈覆辙的原因。
人为什么言不由衷?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互相掩盖的东西?是因为人类历史文化沉积而成的许多规定性。为了人群居的秩序,人类制定了法律,形成了道德规范,设定了组织纪律,为了惩诫不安分的生命个体,人类使用最残忍的手段,造成另类生命的极大痛苦,来警示一个个内心蠢蠢欲动的个体生命。
人的创新意识与行为,是被吓没了,束缚得死心踏地之后,大多数人就再也不去标新立异了。“杀鸡给猴看”之后,人们从珍惜生命出发,审慎地选择自己的追求,严格规范自己的行为,光天化日之下是众口一声的“平安是福”。但是,作为人类生命的特质——不停的变化,作为人类欲望的含义——无限里的求新,使每个人都有终于安慰不了自己的时候。于是,人们在生命本质的驱动下,闪着贼一样的眼睛,跳动着生怕被逮个正着的紊乱的心声,战战兢兢地私下里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见不得人”,都是有悖于人类的人为规定。可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里,龟缩的都是一个个血肉鲜活的真实生命,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承担着人生的风险。
人怎么会去真实呢?真实了,等于自己打倒自己!但是,人一旦真正站立起来的时候,是打不倒的,即便今天被打倒了,明天也一定会站起来。
邓肯说,我们并非人人都会触犯“十诫”,但肯定都有触犯的能力。那种人人都有触犯“十诫”的能力,就是孔子所说的蛰伏于人心底里的那个“贪”。邓肯说,我们身上都隐藏着另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自我,一有机会它就跳出来,也是孔子所说的那个“贪”。邓肯下边的话,就说得更为精彩,对君子之类的人,会有很强烈的刺激。她说,一个人之所以品德高尚,是因为他没有受到足够的诱惑,或者是他的生活较为单调平静,或者是他专心致志于某事而无暇他顾。
我感兴趣于邓肯对“一个人之所以品德高尚”的分析,邓肯说“是因为他没有受到足够的诱惑”。潜台词是,一旦“诱惑”让他动心的时候,“品德高尚”就像美丽的宝器,被击得粉碎。邓肯是以生命的本性在解释这些的,那种生命中瞬息万变的姿态,永远都处于生命的存活中,动态的生命形式,永远是僵硬的律条捆绑不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