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很少为生命的轮回激动,高贵如猿鹤,卑微如沙虫,都是造物主赋予的平等生命。一种生命体是另一种生命体赖以存活的食物,于是形成了环环相扣的生命链条,自视为自然主宰的人类,不过是这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最终也是其他生命体的果腹之物。
鲁迅先生宁可把身体喂了狮虎鹰隼,也不愿让癞皮狗吃掉。最豁达的则是藏族同胞,死后上天葬台,又自然又环保。
佛法讲“众生平等”,对某种生命体的过度关注和宠爱,就是对其他生命体的不敬和蔑视,比如前一阵子玉林狗肉节风波,爱狗者的有些极端行为就很过分,爱狗无可非议,不尊重他人的法定权利就不好。我觉得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我虽然从来不养任何宠物,但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不亚于任何人,何况我还救过一条名叫“呵噜”的狗命。
“呵噜”是一条母狗,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不清楚它的父母是谁,是家养的宠物还是没来历的野种,也不知道是谁给它起了“呵噜”这个不俗且有点奇怪的名字。“呵噜”可谓生不逢时,当年阶级斗争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五类分子”的子孙被称为“狗崽子”,供人驱使的被叫做“狗奴才”,帮凶者被骂为“狗腿子”,狗们背负如此多的恶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只能夹起尾巴溜着墙根走路,哪有现在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高贵地位。“呵噜”生活在省军区“五七”干校大院内,小时候甚为乖巧可爱,得到大院里一群半大小子们的垂青,每天从家里拿出食物喂它,“呵噜”就这样长大了,成熟了,恋爱了,生小狗了。当了母亲的“呵噜”,深知这一群半大小子就是它的家庭靠山和保护神,终日和半大小子们厮混在一起。我当时已经到博爱县北石涧青年队当知青,和我一起下乡的还有玩伴加好友小b,小b对“呵噜”最好,没事就念叨“呵噜”长“呵噜”短,聒噪我烦得不行。我偶尔喂过“呵噜”一两次,此外再无过多关注。“呵噜”知道谁亲谁近,见了小b就摇头摆尾,一耸一耸往身上扑,见了我头一低匆匆而过。小b的弟弟也是爱狗如命,在小b兄弟为首的一群半大小子关照下,“呵噜”一家过了一段快乐安宁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社会上忽然兴起了杀狗运动,借口是现成的,目的却极为实用,无非是在那个肉食匮乏的年代借机大快朵颐而已。“五七”干校也行动起来,z干事手握小口径步枪,一枪一个,“呵噜”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倒在血泊中。“呵噜”毕竟是条大狗,此时也顾不得孩儿们,一溜烟跑到远处,爬在地上不住地哀嚎。枪声和“呵噜”的哀嚎惊动了半大小子们,在家的我和小b也出来看究竟。屠杀还在继续,z干事和帮手战士小w杀气腾腾地朝“呵噜”追去,眼里冒火的半大小子们齐声高喊“呵噜快跑”!小w用绳子把“呵噜”的孩子们拴成一串背在肩上,凶神恶煞地对半大小子们狂吼:“再喊我跺死你们!”“呵噜”完全被悲哀击垮了,它似乎不愿再苟活于世间,宁可和孩子们一起到天国里去。z干事走到“呵噜”跟前,忽然收起了枪,回头对小w说:“省颗子弹吧,你会杀狗,晚上炖锅狗肉,别忘了给我留个后腿。”说完扬长而去。小w从地上提起一滩稀泥般的“呵噜”,来到操场的单杠下面,用绳索套住“呵噜”的脖子,再把绳索从单杠上甩过去。小w得意地望着愤怒无比的半大小子们,挑衅似地说:“看我咋整治你们的好朋友”。小b兄弟俩的拳头都攥出了水,可他们却奈何不得小w.,这时一个半大小子手里藏了一把用钢锯条磨成的锋利小刀,在小w把“呵噜”吊起的一刹那,跳起来割断了绳索,“呵噜”带着绳套如火箭般飞奔而去。气急败坏的小w返身追打割绳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外号“兔子腿”,小w自然是望尘莫及。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b返回青年队,走在半道上,“呵噜”突然从玉米地里窜出,小b抱住死里逃生的“呵噜”,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我心下也有些恻然。“呵噜”跟着我俩回到青年队,因为小b的鼓吹,大家早已对“呵噜”耳熟能详,小青年们个个欢呼雀跃,“呵噜”将给他们单调无聊的生活平添许多乐趣。“呵噜”和小b形影不离,白天在野地里奔跑撒欢,晚上就卧在小b的床下睡觉。可有一样,“呵噜”死活也不和小b再回干校大院,那是“呵噜”的伤心之地,更是危险之地。
转眼到了秋天,麦苗已经吐出新绿。一天下午,小b提出到博爱县城看新编芭蕾舞剧电影《草原儿女》,我也同意,于是青年队八九个男子汉倾巢出动,当然相随的还有唯一的雌性“呵噜”。看完电影,早已是金吾西坠,玉兔东升,一行人哼着《草原儿女》的舞曲往回走。忽然间没了“呵噜”的声息,小b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却哪里有“呵噜”的踪影。正当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有耳朵尖的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音,寻声找去,路边有一土井,井水离地面一米四五高,“呵噜”正在里边奋力地“狗刨”呢!大伙儿身边没有任何工具,望着“呜呜”哀鸣急切求救的“呵噜”一筹莫展。我是老大哥,又是青年队长,此时自然是众望所归,大伙儿都等着我拿主意。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看了看水中的“呵噜”,猛然间灵光一现,小学课本里有“猴子捞月亮”的故事,何不来个现代版的“知青捞狗狗”?可由谁充当头下脚上的捞手呢?这是个挺危险又不太体面的活儿,大伙儿你推我让,更无一人自告奋勇。我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必须身先士卒了。于是两个比较强壮的知青分别捉住我的两只脚脖,其余的人搂住他俩的腰,把我倒提着放进井里。我顺势抓住“呵噜”的两只前腿,大喊一声“起”!我和“呵噜”便被拔出井来。我救了“呵噜”一命,可这畜生不知感恩戴德,仍然和我不远不近,照旧和小b他们亲热成一团。乡下人称不知好歹多变无情的人为“狗脸”,“呵噜”本身是狗,有张“狗脸”自然天经地义,不过,此后我对溢美狗之忠诚之类的话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撘救“呵噜”后不久,我就参加了工作,此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呵噜”的任何信息。后来成家立业,有了女儿,女儿长大以后喜欢狗狗,什么金毛、松狮、哈士奇、萨摩耶、博美、拉布拉多,说起来如数家珍,多少次软磨硬缠要养一只,我坚决不允。并非自己冷血无爱心,而是我自觉和狗狗们缺少缘分,更害怕一时的仁慈会造成今后无法预料的悲剧发生,没有必要为自己无端揽上这么一分责任,打乱内心的平安和宁静的生活。看到爱狗人士和吃狗老饕歇斯底里地相互攻击,我只感到滑稽可笑,正如海涅诗中形容的那样:“双方都有点臭味”。我们讲生态平衡,其实生态平衡无非就是一个多少适度的问题。吃狗不太文明,让狗狗们泛滥成灾问题更大。生命受到无端地戕害,必须施以援手,生命在正常的过程中循环,就没有必要横加干预。如果因为观念不同又互不谅解,甚至决裂为仇敌,这才是人们的大悲哀。“呵噜”在人们的爱憎中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倒使我有了些许感悟,只有理性地赋予爱心,才能上合天道,下合人伦,道是无情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