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一辆客车突突地在站牌停住。放学的孩童，雀跃着从车上跳下来。一只手在大人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伸向了五颜六色的气球。

  别慌，别慌，小朋友，站稳了再来挑气球。一个女人，紧张地望着飞奔而来的孩子，大声地扯着嗓门呼喊。女人光着脚，廉价的衬衣上浸满白白的汗渍，零散的头发被风吹飘起来。女人小小的手，被一大把的绳子缠绕着，绳子的上端挤来攘去的气球调皮地晃荡着。

  女人的脚前，站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一根指头害羞地在小嘴里吸来吸去。抬得高高的头，跟着风中的气球晃动。我，喜欢，喜欢漂亮的，小蜜蜂。走吧，宝贝，咱家里不是好几个气球吗？还有一堆一堆的玩具，快走吧。家人的催促，使得小女孩更加紧张。她抽掉嘴里的手，摇摆着，粉嘟嘟的腿生气地跺着地，声音近乎哽咽。

  喜欢哪一个呢，宝贝，这个红的，还是黄的，那个绿的，还是天蓝色的。女人透过风的空隙，摇晃着脑袋望向头顶的气球。祥林嫂一样地小声应答，这个，那个，鹅，小白兔，蝴蝶，是吗？我们不要，不要，你快拿走吧。大人真的生气了，指着女人，你走远一些不好吗？女人知趣地转过身，紧了紧手中的绳子，慢慢挪着步子后退。真小气，给孩子买个气球都不舍。嘟嘟囔囔的女人，有些生气，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脸憋得通红。

  女人沮丧地站立在走廊沿，贪婪地望着边走边回头的小女孩。哎，都怪我，挣钱干嘛呢，少挣几个也没啥啊，小女孩真可爱，大人不舍得买，我该送给她一个呢。送给一个气球，孩子晚上就会多吃好几口饭，夜里做个美美的梦。女人收回视线，思绪在空中跟着气球飞舞。遗憾、高兴抑或急躁的情绪弥漫在女人的心口，她的心开始拥挤起来。

  女人“啪啪”地快步走着。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场里，旋转木马和海盗船上传来一声声恐惧又兴奋的喊叫声。女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把气球的绳子抱在了怀中。不要，不能去儿童游乐场卖气球，那会分散孩子的心，不安全，我不去，不去。自言自语的女人，再次张望着转盘的另一头，期待着进站的汽车，还有一个个可爱的孩子们。

  咔，咔，一声刹车，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女人身边。喂，气球多钱一个，就那个孙悟空。女人回过头，小声地问，孩子呢？让小孩自己选比较好，选自己喜欢的，反正价钱都一样，五块钱。孩子睡着了，刚才还吵吵着要气球，坐一会儿车就困了。开车的是一个时尚的女人，戴着墨镜，优雅地端坐在车里，望着熟睡的小男孩回答。

  女人麻利地抽出气球，接过钱，冲着车内说，一定要把气球绑起来啊，要不然可不安全。轿车开远了，女人还在提醒，不停地挥着手。女人呆呆地静立着，风扯着她零散的头发，头发掀起之处，隐约望到她的脸上带着青色的伤痕。女人静静地发着呆，如一副高贵的圣像画里的模特儿。她转过身，又行走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又一辆车呼啸着驶过来，看到车的女人有些兴奋。她麻利地扯了扯手中的绳子，在抑扬顿挫的风中，气球像此刻的女人一样兴奋和欢快。气球，气球，漂亮的儿童气球啊，女人大声地冲着车喊了起来。汽车停稳，乘客蜂拥般向下挤，小孩子们兴奋地和亲人拥抱在一起。一个个气球从女人手中扯下来，递给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热热闹闹的车站，随着人群离开，片刻工夫，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

  女人蹲坐在路边，一张张地数着钞票。她受伤的脸，明显地瘦弱和苍白，却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干馍啃起来，每咬一口就会有碎渣落下来。她拢了拢搭在脸上的长发，向四周的商店打量一番，然后转过头，靠着路边的一面墙，闭上了眼睛。她弓着腿，蜷缩着，不时拢一拢头发，两手紧抱着肩。

  或许太渴了，女人的嘴唇十分干燥，还夹带着血痕，她不停地颤抖着身子。她的一只手攥着干巴巴的馍头，另一只手捂着鼓囊囊的口袋。不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女人始终闭着眼睛，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小男孩颤巍巍地跑过来，怀里抱着一瓶满满的水。小男孩靠近女人，弯下腰伸长着胳臂，悄悄地把水放进女人的怀里。女人缓缓地睁开流泪的眼，受宠若惊般地微笑着，不时地说着谢谢，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更多的人从女人身边经过。有熟识的人招呼她，傻娘，该回家了。傻娘，今天生意不错，卖了多少钱啊。有人指着她，摇着头对旁人说，真可惜了，原本多漂亮个人，多好的家庭啊，因为气球从儿子手里脱跑了，她慌着伸手去抓，一眨眼的工夫，斜插里奔跑过来一辆车把孩子给撞了。孩子死了，丈夫给她离婚，她也神经了。哎，一只气球把这闺女给毁了。

  女人闭着眼，不吭声也不挪动。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只漂亮的气球，一个追着气球奔跑的长发女人，一声刺耳的紧急刹车声，一个突然间消失的孩子，还有顷刻间倒下的家庭。女人的脸颊，有泪流下来，一道一道，一滴一滴。她紧张地抓住头发，发疯似地想喊叫，扬起的头颅固执地晃动着。

  一双苍老的手伸过来，慢慢地抱住了女人。轻轻拍打中的女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女人傻傻地笑了，迅速地站起来，扑腾扑腾地使劲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回家吧，孩子，回家吃饭去，你最爱喝的南瓜汤，还有你爱吃的烙煎饼。老人蹒跚着步子，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牵着女人。女人说，明天还卖气球。卖气球，好孩子，老人应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