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逢到深秋时节,村人总要陀螺般转着腰身忙晒秋,这事不仅盛大,还很隆重。
所谓晒秋,其实就是晒红薯片。出于对吃食的稀罕和喜爱,村人昵称之为“红薯脸儿”,简称“脸儿”。
那时,土地无视人的肚皮,一年到头,既不丰谷,也不壮麦,村人如常米没面净,多以糠菜填肚。只在深秋,它才讨好般茁长些饱肚的红薯,像是对失职的忏悔,却将莫大的欢喜送给村人。
欢喜在于饥肠有了转机,至少暂时有啥填肚。人们边刨红薯,边立马追镫忙着蒸煮,急等犒劳瘪肚,弄出比过年还多的喜兴。刨完红薯,挑选上品作窖藏,待冬春鲜食。尔后,脚踢手拨拉忙着晒秋——“脸儿”耐存放,是马拉松式长年抗击饥饿的主力。
晒秋先要擦“脸儿”。一块米把长、尺把宽的木板中央,横着镂出二寸宽一拃长的空隙,嵌上刀片,做成红薯礤。拿红薯搁礤上,逆着刀锋上下反复推拉,囫囵红薯便被肢解成一个个“脸儿”,称为擦“脸儿”。每家除了窖藏外,其余红薯都要擦成“脸儿”。作为首道工序,擦“脸儿”便显得紧张而盛大。瞅准同一个晴天,无须商量,东邻西舍,南院北家,动了猴窝般抢着制造出同一个声音——此起彼伏的“嚓嚓嚓”……它不是乐音,却胜似乐音,是为肚子制造幸福奏出的交响曲……即使擦得腰椎颈膊疼,还是期望能一直擦下去,直至擦得饥饿“悬梁自尽”。可期望白搭,红薯不解人意,一块也不增多,到底还是擦完了。屋内院里铺地都是刚擦的“脸儿”,白生生反着光,每一片儿都像是没有五官的娃儿脸,看着舒心。
擦“脸儿”潜藏有危险,尤其当一块红薯擦到末尾,它已很薄,不好抓拿,手得死扣狠摁着送往刃口,常因劳累或走神,稍有偏差,触上刃口,轻者擦烂一片肉,重者削掉半拉手指头……血滴流,嘴吸溜,眼噙生泪,老疼!却连点红汞碘酒都没有,别说看医生了。通常是麻利抓把车辙灰捺上,手压伤口止住血,再找块旧布一缠了事。或许村人泼皮,或许车辙灰消毒,如此野蛮的处置,伤口一般都能乖乖接受,很少“找事”。偶有发作,便不得了,曾有村人因破伤风殒命。擦“脸儿”竟有生命之虞,却始终吓不退一往情深的村人——若无“脸儿”长年“履职”,饿魔怕要凶过破伤风!
接着是晒“脸儿”。晒“脸儿”须抢天夺时。家人多的,有人擦,有人用箩筐或平车往村野搬运。人手少的,一俟擦完,马不停蹄立马搬运。村野里,两手捧起一掐一掐的“脸儿”,扬甩着撒向河滩、坟头、堰畔和坡岗等光照好、又吃风的地方。扬甩不匀,落地摞一起的,要一片片摆开,以方便晾晒。一家晒,家家晒,一时间,沿路满地都是肩挑车拉、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晒“脸儿”人,场面盛大,气氛热烈,隆重得像赶城隍庙会。因为关乎全年生计,人们都屏着一脸庄严,直至东南西北所有适宜的地儿,全都白光光一片,像突然降了霜雪,所有“脸儿”才算“交待”到位。
天气顺劲时,一般六七天,“脸儿”就会晒得干格瓦瓦。干透的“脸儿”,不像刚擦出时平展展,不打一点弯,能摞成红薯原样。而是七弯八翘,失了原样。细看每一片,全都鼓肚凹腰,像正练气功。同样多的“脸儿”,干后重量比湿时轻许多,体积却膨大好些。再用箩筐平车搬运已不合适,便换了竹篓和麻袋,直至运回家贮进席圈,这拨“脸儿”才算晒完。
天气若捣蛋,可算麻烦。
前晌还是晴天,“脸儿”刚撒地里,天却阴成“后娘脸”。村人咯龇牙怕下雨,还是卟卟淋淋下开了。才撒的“脸儿”,一身水气,捡回家也没地方晾,照样得沤着,跟泡雨没啥区别,只得像瞅着娃子泡水一样,心疼得扑冽冽,却没办法,除了叹惋,唯能眼睁睁看着……遭雨的“脸儿”,都会生斑长霉,吃着格外苦涩。就这,谁也不舍扔弃半片,还主贵得像金豆——孬好算把粮食,比糠菜到底强些。
全部的“脸儿”晒干后,按成色分类贮藏起来,晒秋算是画了句号。接下来,该“脸儿”粉墨登场了。通常,它照主人的旨意,不怕粉身碎骨,细成面粉,无论捏窝头、轧面条和熬糊汤,都能恪尽职守,给糠菜半年粮的生活增添些许生机与活力。
晒秋,就是晒大长一年的生计,是村人长期同贫穷作斗争的季节性鏖战。终于有一天,村人以告别晒秋的全新生活而大获全胜。
获胜的村人,别说晒秋了,曾经的田野上,怕是“上天入地求之遍”,连根红薯毛尾也难寻见。人们钱多了,吃食好了,穿戴靓了,全新的生活,似乎心满意足了。然而,清晨起来,见狗被毒死院内,门洞里的10袋玉米不翼而飞。村人的院墙房屋,学着城里人,早被钢铁武装到了牙齿,咋就挡不住屡有的鼠窃狗盗?郁闷:日子好过了,贱毛病就会长得多吗?不由得想起遥远的晒秋岁月,尽管那刀尖上过日子的艰辛困顿,没齿难忘,但夜不闭户却毫不含糊。即使饥馑年景,满地晒着的“脸儿”,捡回自家就是“馍”,就能饱肚。可自己多吃了,别人就得少吃。自己饱肚了,别人就得饿肚。因而,从没人会去、敢去、忍心去偷捡别人家一片,甚至连想想都有罪恶感。一村上百几百户,几百上千人,10年、20年门不挂锁,没听说谁家丢过啥东西,哪怕是一根银针,一条段线,从来没有,缘何?
突然想起一句名言:“欲望像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
莫非世事人心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