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乡的柿子特别多。每到深秋,沟堰崖畔,山梁坡峁,随处都有红红的柿子别满枝头,就连农田里也不乏或三五成簇,或成排连片的柿树,共同演绎着成熟的火红与盛情。
那时,土地瘦瘠得像是薄铁皮上撒了层浮土,庄稼似乎永远无法扎下深根,如常黄巴瘦唧,像害了黄疸,收成便大打折扣,往往种八升,收一斗,年成被弄得糟糕透顶。账,算给人的肚皮,便是糠菜半年粮,年年打饥荒。
这当儿,柿树见义勇为,应运而生。它发达的根系,直接刺破土层的坚硬,深植数米,摄取到足以茁长的养分,从而举起表皮粗糙斑驳的树干,撑起浓荫如盖的巨伞,不只给原野的苍凉点缀出醒眼的新绿,更给饥馑的人们捧出果腹的吃食。
柿树仿佛懂人心,一开春,便自我加压,坐下太多戴着皇冠的柿胎儿。可是,力量终归有限,供养不及,只得任由风婆用或轻拂或粗捋的“手”帮它“节育”。结果,堕下一地柿胎,村人称为柿疙瘩。每年5月,正青黄不接,它便成为抢手的吃食。人们捡回数量可观的柿疙瘩,待水煮后晒干,拿碾滚轧碎,搁磨眼拉下,本属木质的它,已柔细成赭色面粉,摸着瓤活,手感不赖。可拿嘴一尝,不老美气——太涩。也是“黑馍总比没馍强”“填坑不讲土孬好”以柿面为主,象征性搅和点黍面或麸面蒸成的“两掺馍”,便成为春日里难得的上等吃食,伴人们度过漫长的春荒……
随后两个月,人们除在柿树的浓荫里小憩外,似乎淡忘了生长中的柿子。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柿树上挂着一颗颗“红灯笼”,才如梦初醒,再次将沉睡的热情冲着柿子点燃。
“红灯笼”即空柿,它因病早熟,成为特殊吃物。满树乒乓球大小、呈淡青色的柿子丛中,唯空柿色泽红润,通体绵软,摘下,掰开,内瓤呈糖稀状,吸溜一口,甜生生,像蜂蜜,似砂糖凉甜解暑。拿回家搅上糠秕蒸成甜馍,口感亦不赖,还能撑肚顶饥。于是,摘空柿、度饥荒便成家长每天布置给孩子的必修作业。下午放学,拿篮拿竹竿,东南西北地,哪有柿树,哪儿便有放羊般撒欢的孩子。每一双眼睛,都像雷达,扫描着万绿丛中那一点红,一旦发现目标,便如获至宝,或使竹竿探够,或敏如猿猴攀树摘走。游走枝头,俯仰间瞅见恁多空柿,高兴得常忘了置身险境,或失手脱抓,或一足蹬空,或踩断树枝,从高处坠落的祸事,便时有发生。有的呈“倒栽葱”状跌落,头把土地砸出个圆不溜丢的深坑,想着可算完蛋了,人却一骨碌爬起,拍拍灰,嘿嘿一笑,蹦跳着跑了,没事。有的跌落时看着精松,想着没事,不意却哭喊肚疼,只说喝点姜汤暖暖会好,哪知越喝越糟糕,感觉事情不妙,已经晚了——既无钱买药,医生又远在县城,只能看着摔坏内脏的孩子蹬腿咽气……翌日,谁也不会因为有人出事就却步不前,放弃对空柿的高空作业。为了生存,孩子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常态生活,只要能采得一篮半筐空柿喂饱肚子,头破血流那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采摘空柿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柿子成熟。
霜降后,麦苗长起来,天冷得出气哈雾,满树柿子壮硕艳红,透出成熟之美——该卸了。
各家按抓阄分下的柿树,男女老少齐上阵,攀高走低,采摘搬运,三两天,所有柿子便卸得精光。人们喜成瓢片,脚手乱弹地忙起贮藏。
首先挑选上品柿子,一个个夹上旋床,脱衣衫般旋去周身硬皮。然后,用榆条缠上柿子屁股后特意留下的拌棍,成串地挂到房檐下风干到八成,收回放进缸瓮焐出通体白霜,就成了柿饼。它脱下的“衣衫”,搁箔席上晾晒过,收起来焐着,称为柿皮,虽没啥营养,却能饱肚甜嘴。其次,再选些柿子存到竹篓或席筐里,让时间之水将它泡软浸甜,其食用效果和空柿相同,这叫放烘柿。剩余七齐八不整的柿子,每个都用刀子切成四牙,或摆到房瓦上,或挑到野外,摆到河滩里、坟头上和堰头畔等吃风朝阳的地方,晒上十天半月,待八成干时,收回来焐上,此谓晒柿瓣……所有这些贮物,村人统称为柿品,是击溃饥饿攻击的有力武器。
有柿品垫底,一冬天和大半拉春天,孩子们就多出很多兴奋。饭太稀,糠菜太多,本来就不中吃,加上柿品诱惑,愈觉难吃得要死。才吃几口,推说饱了,碗一撂,转身溜进屋,所有口袋囊满柿品,便跑往学校。啥时想吃,掏一块搁嘴里,咬嚼半天,才肯下咽,觉得怪美。一家孩子如此,家家都如此。一天如此,天天都如此。大人见柿品融雪般耗去,蛮心疼,便责怪:“真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拱住头吃完了,再想吃,屁都没人给放!”小孩家不管恁多,今天有,就得过足嘴瘾。明天没有了,夹棍要饭也该大人考虑,干我何事?
柿子不愧红薯的孪生,都养人,也都伤人。红薯吃久了,反酸嗳气心灼烧。柿子吃久了,更邪,像是钝刀伸进胃里,一下下用劲刻画,似乎要在胃壁上镌字留念,疼得人心慌脉乱,忙着皱眉绾疙瘩配合,以求减小些痛苦……遂暗下赌誓:谁要再吃柿品谁是小狗!但,又到肚饿时,看见清汤寡水一锅菜粥不好下咽,想着咽下后肚腹也不多好受,便把赌誓忘到脑后,莫说当小狗了,哪怕过后当大驴、做老狼都成,先拿起柿品,狼吞虎咽了再说……就这样,很多伙伴年纪极小就落下胃病。50多年过去了,如今一提起柿品还条件反射得肠胃转筋,劝说吃点柿品吧,还不如骂两句听着顺耳……
柿子很好,滋润过无数生命。柿子有缺陷,滋润生命时又伤害了滋润着的生命。胃疼难受时,人们曾以抱怨和诅咒来发泄对柿子的不满。但,静心想来,比起为采摘空柿而摔伤致残甚至殒命的伙伴,胃疼算啥?比起灾荒年若有点柿品能叫胃疼得呼爹唤娘就不至于成为饿殍的同龄人,如今胃还能疼,这本身不正是一种幸运,一种福气!
遗忘怨尤吧,哪怕它曾伤害你很重。知恩图报吧,哪怕只是渴时的一滴水,饥时的一粒米,这对健康成长特重要。请像感恩曾经救助并伤害过生命的柿子一样,感恩所有曾给生命以呵护与磨砺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吧! (压题图为本报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