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前说过好几次,说我们不懂他。
怎么去懂呢?爸爸出生在饥荒和战乱的1935年,从小跟奶奶千里辗转、逃荒要饭到大西北的甘肃兰州。身处异乡又幼年丧父。从前听奶奶说返乡后您到新乡上师范,冬天盖不上棉被、穿不起棉裤,奶奶半夜敲富裕人家的门,却还是无法筹来您所需的2元钱学费,为此母子抱头痛哭。妈也说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怕桃烂掉可惜她使劲吃了半筐桃,为此您破口大骂她,妈说您的坏,她非记一辈子不行……爸,您经历的,是我们看冯小刚的电影《1942》那样千遍万遍,也还是不敢说懂的曾经。
我们在您温暖的羽翼下,缺钱了就要,委屈了就闹,虽非锦衣玉食,但顺风顺水。
记得2003年或者是2004年的时候,我给您买过一部手机,那是我今生买的第一部手机,因为当时我自己用的还是小灵通,400元钱,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可您不领情,一次也没用过,也完全没有想学会的意思,手机空放两年最后送了人。——我恼您怨您恨您讨厌您,骂您吝啬鬼、老古董。爸爸,一直到死,您也没用过这现代化的玩意,您也没主动给儿女发过一次求助的信号。爸爸,你太固执了。
今年的父亲节,我给您买了个剃须刀。父亲节洋味如此之浓,我朴素的父亲也许不会懂,我当然也不会酸溜溜地去说,但那天就是父亲节。剃须刀交到您手里,后来还是在我强行呵斥下您勉强用了一次,说刮不干净,还故意惹我,说我拿谁的旧刮胡刀糊弄您。好吧,我翻出小票,说:拿来,99元钱。吝啬如您,一边笑说“心说这回沾个光,没想到——”一边从客厅站起来走到卧室取来100元递给我,大气地说:不用找了。我把那100元扭头给了妈,妈虽说不要可至少欣慰,您提高嗓门愠怒:你看看、看看——。“你看看”三个字里写满您对结果的不满。爸,您还是想我把那100元收起来,谁也不给,是吧?您一生除了工作,不爱钱财不爱食物,甚至也不爱老婆,只爱女儿的自私心理,怎么能说我不懂您呢?某种程度上,只能说我做不到像您啊,爸——
这辈子没给爸爸做过什么,端屎端尿,床前尽孝,一次也没有。到您去世前两天已明显身有疾苦,我临走问您哪里不舒服,您还是说耳聋、眼花——我真傻,真傻,认为那离命,还远呢。
父后三日,女儿本应足不出户闭门守丧,爸爸,请原谅我没按规矩,出了家门。我必须得亲自去给您置办点东西,烟、酒、茶、笔墨纸砚、书、花,还有一套洗漱用品,既然您要长眠,拦不住,想了想,拗不过您,那就再添套睡衣吧。堂弟说我伯伯不喝酒。我回答他谁说不喝,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他以前是不舍得喝。
爸,我真的不懂您吗?您活着的话,我是不是又要挨骂了:不是人!不懂我!
爸爸,黄泉路上,仙逝的亲朋故交终于得见了,咱握手寒暄后,一定要请大家喝茶吸烟啊!大中华,是生前都没舍得给您买过的烟,死了咱就不再抠门了。您一生热爱学习,四大名著确实是读它千遍也不厌倦的旷世经典,我毫不犯愁就定了这四本书,从前爱给我讲《红楼梦》的您不在了,我把《红楼梦》原著送给您,想来它必解您忘川河边的长途孤旅。爸,我不懂您吗?
那一天,您所有的爱戛然而止,女儿伸出手,再也无法触及为父的实物。您以后再也不会骂我了:不是人!不懂我!……可是这声音为什么一直还在,坐着、走着、躺着都在,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