⑨
豫北焦作是我老家。如今,知道焦作的人少,知道云台山的人多。其实焦作除了云台山,还有许多风物颇有趣味和意韵。比如博爱的青天河和靳家岭,比如温县的太极拳圣地陈家沟,还有沁阳的朱载堉纪念馆。哪个地方扎下去,都够琢磨很久。不过话说回来,纵使万紫千红,到了笔下也只能说出一枝半叶——这么单薄的笔,能绘的不过是一张大画的边角。聊以自慰的是,作为本地土著,我和那些走过路过的外地朋友不同,能感受到的东西也许都在风物之外。
三种瀑
有山不可无水,山若无水便呆。云台山里的水是一大妙处,真可谓五步一潭,十步一瀑。“媚阳照时,千点碎银涌波;树影蔽处,万粒宝石铺翠。”我窃以为,这样的形容对于云台山的水而言是不过分的。
山内有两条沟,一曰老潭沟,一曰小寨沟,在整个景区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水是山魂。而瀑,则是水的高潮。在小寨沟诸多的瀑布中,有一瀑名叫“丫字瀑”,顾名思义,这个瀑布呈丫字形,由两条溪流汇合而成,然后自山崖跌下,聚为深潭,潭水溢满,缓缓流出,再被石群分割成一道道的溪流。这个瀑布亦有人称之为“友谊瀑”,取其志同道合之意。我觉得不妥。若是志同道合,那后面的分支又如何解释?据我所想,也许称之为“爱人瀑”更为合适。溪流汇合的过程,仿佛是两颗清亮的心在战栗着走近,然后,他们终于亲吻。极度的激情在此刻膨胀为瀑布,轰轰作响,震耳如雷。然后,他们进入深潭,开始了最平凡不过的生活。起初,这种生活似乎还让他们觉得不适应,他们不时翻起着小小的浪花,后来,他们明白了,生活就是这样。他们获得了真正的平静,而以前不曾体会到的那些陈酒一样的甘美,便一点一点溢到了他们的唇边。
——你还在问后来分开的那些细小的溪流吗?那是他们的孩子啊!
老潭沟里有一个瀑布则是景区里所有瀑布中知名度最高的,曾经天天在中央电视台午间时分的《天气预报》节目中露脸,人称之为千尺瀑,高314米,据说是全国单级落差最高的瀑布。家乡有一个传说:一位善良的龙女为解救豫北民间干旱之苦,违犯玉帝之意,私自降雨,被贬下凡,在此栖身。山泉有知,感其深情,遂汇流成溪,溪又成河,从千尺绝壁垂下,注入潭中,供龙女憩息安卧,此瀑遂成。
“这是一个平庸的传说,配不上这个瀑布的境界。”一次笔会上,一位文友在扑面而来的细碎瀑雨中,淡淡地对我说。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你认为这个瀑布有什么境界?”我问。
他没有回答。
不久,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首诗,是他为这个瀑布而写的:
从比所有瀑布更高的高度
瀑下来
每高出一分
就需要有高出一分的胆魄
与其在云的队伍里
做优雅的过客
不如从绝顶危崖上瀑下
走一条惊世骇俗的路。
后来听说,他果然惊世骇俗了。他辞掉了让很多人羡慕的工作,浪迹天涯。有时候在繁华大都市的街道边默坐,有时候到千年古寺里悟禅。没有一个朋友知道他固定的地址和确切的消息。
我不想评价他的选择。只是,每次看到千尺瀑,我都在心里把它叫作“诗人瀑”。
再澎湃的瀑布,也有枯竭的时候。有一次进山,正值春季,属枯水期,于是便看到了很多枯瀑。昔日所有的灵动和鲜活,都已经凝固在了紫色的岩石上。
我顿时觉得,整个山都老了。而往日里张狂激扬的瀑布,此时也像一个安详的老人。我慢慢地抚摸着瀑布冲刷留下的一道道痕迹,像抚摸一个老人的皱纹。一切都寂静着,没有语言。老人瀑在我的摩挲中,变得柔顺犹疑,温厚可亲。
她的怒吼呢?
她的大笑呢?
她的高傲呢?
她的长吟呢?
现在,这一切青春特征好像都成了过眼烟云,可是,谁能否认她拥有过这一切?
她是枯瀑。
她还是瀑。
她具有瀑的另一种美。像所有亲爱的老人,担当得起人们的尊重和敬意。
枯瀑是唯一让我落过泪的瀑布。
两块石
在小寨沟和老潭沟里,每一条沟都有两种路可走,一种是旱路,一种是水路。游人多喜欢走水路,我也是。
在小寨沟的水路里,有一块巨大的斜石,20余米长,10余米宽。它庞大的身躯静静地躺在汩汩的水中,似乎这浅浅的浴池永远不能让它洗得过瘾。
不知道这块石是怎么落在水里的。它露出的一面是斜的,大约和地面呈40度角。修路的工人因势取材,在上面凿出了一道阶梯式的石径,供游人通行。石虽然是斜的,但石径很平整,走在石径上十分稳妥。
一次,我坐在斜石上休息,听到身边有游人议论自己的弟弟因犯罪而入狱的事:“我家的家风你是知道的,不知道怎么会出来他这种人。”
“是啊,真是奇怪。”旁边的人也附和道。
我忽然觉得十分可笑。难道某个家庭的家风好,家里人就一定不会犯罪吗?有太多的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未来道路和家庭背景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就像这块斜石,它是斜的,但并不妨碍在上面修正路。而平坦坦的大道上,也不难看到有人跌跤。
也许,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路,而在于脚。
小寨沟里,还有一块蝴蝶石。蝴蝶石真的是名不虚传,栩栩如生。一双三四米宽的翅膀翩然舒展,诱得不少游人在蝶翅间留影。
这个也是有传说的。据说是一个蝴蝶仙子爱上了一位云台山的樵夫,便下凡与之结为了夫妻,后来被玉帝贬为平民,倒也成全了她一段人间之爱。后来,樵夫在一次打柴的时候失足掉下山崖而死,蝴蝶仙子伤心欲绝,便坠崖殉夫。因为她仙缘并未全了,所以死后也不是血肉之躯,便化成了这块蝴蝶石。
听到这个传说之后,总有人叹息:“这个蝴蝶命太苦了。”
也总有人反驳这种叹息:“苦什么?她追求爱情,结果得到了。又想和爱人长相伴,也做到了。之前是仙,享受过天堂之乐。最后是石,栖息在这幽美之地。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吗?”
这种单纯的对话总让我不由地微笑起来。人们总喜欢用自己的标准去为他人的悲喜定论,固然是出于善良的关切,可又何尝不映衬着个体的狭隘呢?在人们的议论中,这只蝴蝶是双色的。其实,这只是说明人们的议论是双色的,与蝴蝶无关。
没有人知道这只蝴蝶。
正如,没有人知道你自己。
幸福的白鹤松
河南沁阳是大诗人李商隐的故里,我来这里已经两次了。说来惭愧,它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李商隐,而是神农山。神农山据说是炎帝神农氏辨五谷、尝百草、设坛祭天的地方,对于农耕文明的发源有着重要意义。——说来还是惭愧,神农山最吸引我的地方也与此无关。
我惦念的,是白鹤松。
先说白松岭。白松岭是神农山的山脊,连接着最高的几个山峰,脊势如同一条游龙,蜿蜒陡峭。一块块危岩累石摩肩接踵,像是人工堆砌而成的盆景假山。鬼斧神工,让人叹为观止。它非常窄,窄到在狭隘的山脊上,人与人相逢必须得侧身而过。从下往上看,岭如刀锋。人在上面,如同在锋刃上行走。这样狭小的领地,都是石的世界。若是有土,大约最多只能占百分之一,甚或更少。能供树扎根的地方,可怜得无法想象。
但是,白鹤松就生长在白松岭上。据不完全统计,白松岭上的白鹤松共有16000多棵。据说生长在白松岭这样的悬崖峭壁,白鹤松需得3900多年才会出现白皮。白鹤松就在这里扎下了根,站住了脚,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粗岩砺石间,它们躯干虬枝,盘根错节,如一幅幅苍劲的画。
不过,它们坚韧固然坚韧,顽强固然顽强,甚至还可以担当得起英雄二字。可是,漫漫的寂寞和浓浓的孤独是难免的吧?凄凉的煎熬和无奈的困守也是必有的吧?高贵固然高贵,却是失意的高贵。可敬固然可敬,却是落难的可敬。因此,说实话,我总是有些为它们难过和委屈的。
忽然想起上次我来神农山看它们的时候,是秋天,满山红叶,如霞似火。它们在凛凛秋风中陪衬着红叶,恬淡安宁,却似乎是幸福的。又想起沁阳市委宣传部的朋友送的关于白鹤松的一些图片资料,觉得它们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幸福的。有风时是风松,有霜时是霜松,有雪时是雪松。雨中的白鹤松也别有一番韵味:松叶更加青翠,松皮更加润泽,山中一段雨啊,偶尔一碰,便是它们的树梢百重泉……它们像在进行集体沐浴。而在乾清坤宁的时候,它就是最本色的白鹤松自己。一年四季里,它就这么迎送着云岚雾影,游人匆匆,用铁打的营盘,看着这满世界流水的兵。
突然想与白鹤松私语一番。
白鹤松,你喜欢住在这高山之上吗?
——我们都是命运之子。孩子不能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你给人的感觉似乎很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
为什么能感觉到幸福?你得到的是那么少。
——那么你觉得我得到什么才应该感觉到幸福?
我沉默。觉得自己的发问是那么愚蠢和恶俗。
——其实,我什么都有。有阳光,有空气,有土壤,有石头做亲人,有小鸟做朋友,还有同舟共济的爱情,还有信念、希望、意志和梦想……这些都是幸福的要素,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幸福呢?
我依然沉默。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我明白自己和白鹤松的境界相差太远。如同山顶之于山脚。
是的。它是该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因为它拥有的是那么多。任何事物对它来说都是幸福的载体。阴雨连绵的时候,幸福就是雨珠。大雪纷飞的时候,幸福就是雪色,月光融融的时候,幸福就是月华。星辰明媚的时候,幸福就是星辉……这些都是大自然与生俱来的恩赐。然而我们这些愚昧的人和愚昧的心,有多少懂得为之感知和感恩呢?让我们盲目的,从来都是有价的珠宝。有多少人明白,最值得珍爱的东西,只要让心睁大眼睛就可以看见?如同我们拥有的双手,拥有的大脑,拥有的健康,拥有的信念,拥有的历史,拥有的青春,拥有的善良,拥有的悔悟,拥有的失败,拥有的骄傲,以及我们正在拥有的所遗憾所不满足甚至所痛恨的一切一切。这些朴素而博大的拥有,都是我们存在的前提,因有了她们,我们才能够撒下生命小小的种粒。
是谁说的话让我那样喜欢?——“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认识到了这一点,无论生活在哪里,免费的幸福便都丰盈了肺腑。
神农山里,我和白鹤松一起慢慢地呼吸。有风吹来,松涛阵阵。我只觉得满山满谷都是幸福。
大茶
经常会收到山南海北的朋友赠送的各种各样的茶:普洱、铁观音、滇红、白毫、银针、龙井、冻顶乌龙,更不用说河南本土的信阳毛尖,乃至豫北老家的金银花茶、薄荷茶、冬凌草茶……其中有一种茶,是我生命里最早的茶,那就是武陟油茶。
小时候,我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赶集。赶集的最大一个目标就是一碗武陟油茶。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铜壶,口小肚大,壶身用棉布一圈圈地紧紧裹束着,侧边伸出一个长长的龙形壶嘴。两毛钱一碗。喝茶的人来了,卖油茶的老汉便微微倾斜壶身,把油茶倒向备好的粗瓷蓝边儿碗里,一边倒一边悠悠地喊:“一碗油茶喝得香——”如果食客是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厮跟来的,他就会连着喊:“两碗油茶喝得香——”“三碗油茶喝得香——”有一次,我手里的零花钱阔绰了一些,有了三毛钱,就要了一碗半。到那半碗的时候,老汉接了那一毛钱,却给我续了满满一碗,边倒边喊:“两碗油茶喝得香,闺女能吃长得胖——”
油茶名茶,其实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并不是茶。说不是茶,名头却到底是茶。只是这茶的味道实在是够丰富够厚重:主料是小磨香油炒熟的面粉,又含有些许淀粉、花生、芝麻、核桃、怀山药。作料里又有茴香、花椒、肉桂、丁香、砂仁等多种香料。制作过程我没有见过,据说是先把面粉蒸一下,芝麻炒熟,花生油炸好做成花生碎,核桃仁也碾成小颗粒,然后再放上作料把面粉和配料一起炒制,要炒上三次才能做成香喷喷的油茶面。茶面既成,用开水冲拌或者在锅内像粥一样煮熟皆可。
说到底,这油茶的本质就是粥,类似于南方的黑芝麻糊或者藕粉。南甜北咸。到了北方就成了这因地制宜的咸粥。对于这油茶,武陟坊间有着如此传说:《天仙配》的男主角董永是武陟人,即油茶的创始人。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被王莽追杀到武陟,在沁河滩遇到董永,董永智救刘秀,又请他吃饭,不巧七仙女去走娘家,董永厨艺生疏,就胡乱用所有的食材做了一锅咸粥给刘秀吃,这便是最初的油茶。刘秀饿极,食之顿觉得是绝顶美味,赐名油茶。后来每天必喝油茶,并做广告曰:“一天不喝心发慌,两天不喝没主张,三天不喝身子晃,不喝油茶没力量……”这广告实在是富有野意和妙趣,却也似乎当不得真。相比而言,如下这些官方定论就显得很是权威:油茶已经有2000年的历史,秦时称甘缪膏汤,汉末称膏汤枳壳茶,唐代始称油茶,沿用至今。
不过,从坊间的传说里,我倒是坚定不移地确认了一点:油茶起源于战争。自古以来,中原逐鹿,兵祸频频,战乱无数。民以食为天。农民不能在家里的餐桌旁安静而食的时候又该如何呢?就只能把食物做成干粮。这以炒面为主料的油茶就是最好的干粮。带上它,走到哪里都可以活命,都可以繁衍生息,薪火传承。
一碗油茶2000年。2000年来,这油茶顺着一代代人的喉咙,一直走进我的口腹,让我终于知道:这茶,是餐,是粥,是饭。所以这茶绝不同于那些青枝绿叶上采撷出来的薄片。
这茶,是大茶。
从这个意义上讲,油茶实在不必借重于刘秀之类的皇帝也为自己镀金,它是不是宫廷贡品也根本都无所谓。忽然觉得:老百姓就是那装油茶的大铜壶,这大铜壶,深不见底。而油茶一直都在这大铜壶里香喷喷地滚热着。只要有铜壶在,油茶就在。这比什么都根本,也比什么都重要。
乔叶,我市修武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