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川是这一疙瘩十里八村唯一以剃头为生的手艺人。
萧川师从父亲,父亲师从他父亲。据说,自打满清强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后,萧家就在乡间做起了剃头行当。逢到天灾或兵燹,虽被迫有过间歇,但事罢又操旧业,传至萧川,手艺可算了得。
上世纪50年代初,萧川18岁,便在家支起理发摊。一间屋、一把椅,村人来,“正襟危坐”,三下五除二,拾掇到位,照镜子一看,美得直哼“哩格隆”。钱呢?3分5分,毛二八分,多付也中,少给也行,真没钱了,乡里乡亲的,拍拍屁股走人,也中。随着声名远播,十里八村的人都来,门口常排长队,他昼夜连轴都剃不及。心想,若有儿子帮着多好。后来结了婚,尽管没少使暗劲,生儿却非吹糖人,不能“立等可取”。“远水”没指望,便取“近水”。他便教媳妇入行。媳妇还算听话,很快学得了真传。他让媳妇在家支摊,自己挑上担子,各村游走,变众人跑腿为剃头上门。
萧川个头细长,瘦巴干筋,麻秆一样。媳妇却生得丰腴,长得俊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韵,追婚人曾蹚折门槛,她不睬,偏看好相貌平平的萧川。对此,遭拒者愤然,说萧川半路拾个驴料兜——捡了便宜。
不管那些“酸葡萄”说词,萧川只管挑着担子游村剃头,无论老人小孩,活人死人,白天黑夜,路远路近,只要招呼一声,保证随叫随到,质量不含糊,钱,从不多要。那次,给一车祸逝者剃光头,弄得一手半身沾血,主家意过不去,给了一块钱,他只收一毛,感动得主家泪眼花花。一次,返家途中,在小石桥上捡到一个钱包,内有120元钱,他替失主着急,守在原地等到半夜11点,直到那人找来,如数奉还。人家拿出10元钱答谢,他挑起担子就走,死活不要,心说:钱财算个屁,人缘才主贵!
人长得美了,容易惹麻烦,尽管美并没错,就像苍蝇硬叮香饽饽。男人喜欢让萧妻理发,这好理解。她身上香醇的气味,闻着舒心;脆甜的声音,听着悦耳;逐渐隆起的肚儿,因走刀运剪的牵扯时有零距离的温软接触,叫人做梦娶媳妇——想入非非;那手轻柔地抚动,刀酥美地游走,梳子熨贴地修拢,很是受活,有人情不自禁,竟哼起“给个县长也不当”的老怀梆。当兄弟的,好跟嫂子开玩笑,萧妻的原则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耍嘴皮,旮旯缝道的玩笑话咋说都中,敢朝身上撩摸一把,那得拼刀兑命。一次,远房堂弟萧琦,隔着薄衬衫两手捏住她的俩乳头,说嫂呀,你这俩纽扣咋恁对称哩!萧妻“呸”他一脸,随手一巴掌兜过,他麻利躲闪,兔儿样跑开,再不敢造次。
萧川的儿子6岁时,“文革”开始了。一天,戴着“造反”红箍的萧琦找来,要他给十多个男女“坏分子”剃阴阳头,下午批斗会上革命群众要“鉴赏”。萧川说,祖上传我只有光头、平头、分头和大背头,没有阴阳头,我不会理!萧琦见他不愿干,遂上纲上线地说,不愿理阴阳头,就是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要砸烂狗头。萧川笑笑说,割头也就碗大个疤,随便,我就是不干!萧琦找来刀剪,吆来一帮人,先把萧川夫妇捺地上,胡铰乱割成阴阳头,又把“坏分子”都铰成阴阳头,一并拉去批斗……夜里,萧琦受干部指使,将萧妻拽到打麦场,俩人就着麦秸窝轮番尽逞兽欲……次日凌晨,人们发现,村头的柿树上吊着自尽的萧妻。
萧妻冤死,没人过问。萧川继续被管制,不仅不能理发,连儿子萧童也得由高龄的老娘代为照看……
日月如梭,转眼到了1990年,被“文革”弄翻的天,早翻了过来,萧琦等一帮人早被法办。没再续弦的萧川,重操旧业,并将手艺亲传给儿子。他守家在店,接待上门的乡亲。儿子挑担游村,服务十里八村。可没干几天,儿子嫌费气剥力不赚钱,便进城租了门面,靠着在派出所当红的同学作后盾,开办起“童童发廊”。生意竟然很火,两年间,比他爹起早贪黑30年赚得钱还多,不仅扩大了发廊规模,还盖起了村里第一栋小楼,阔得不行。有人说真是儿出于爹而胜于爹,萧川很感自豪。随后,他听到人们不祥的议论,说那不是“童童发廊”,该叫“统统发浪”,儿子赚的不是理发钱,而是卖淫嫖娼的皮肉钱……这一听不打紧,萧川差点没气死。他连夜跑进城,睁大俩眼看端倪。当所有传言得到证实后,萧川拎着榔头将“童童发廊”砸得稀烂,砸一下说一句:叫你昧良心、叫你昧良心……儿子闻讯赶来阻拦,失去理智的萧川一锤将他的前额敲出个黑血窟窿……
翌日,发廊被查封,萧童因组织容留妇女卖淫被捕入狱,萧川气极而疯,大冬天只穿一条单裤,蓬头垢面,四处游走,逢人只说一句话:只说日子好过了,可有的人这良心……咋还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