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报社副刊编辑部主任红孩来电,传我去河南。我不解,时已寒秋,上河南看红叶吗?老弟并不释疑,却纠我语病,从北京动身朝南走,俗称南下。除去地理原因,京人自己感觉优越,不定哪日清晨黄昏,哪条偏街小巷,哪爿家常小馆,就能与达官显宦不期而遇,打个照面儿。然上天公平,酸甜苦辣,人人有份。话说北京的人气实在太旺,全封闭的二环、三环、四环、五环,常成黑压压的车场。出差去京,有时困于静态的出租车上,眼瞅计程表针顾自匀速前行,而路边公交站前后,布满了无希望亦无绝望的脸。天再灰暗点儿,风再冰凉点儿,便禁不住对“首堵”的良民滋生悲悯的情怀。试想,在这块地界儿,你得混出多大名堂,才可免却生计的烦恼。
请教河南朋友,方知天津赴中原,如欲图快,眼下还躲不开北京,必须先坐高铁到北京南站,再换两番地铁或乘坐出租车至西客站。因系同好间的呼朋引伴,遂豁将出去,应命上路。略去前半程的折腾不表,自西客站出发,竟出奇惬意,坐上高铁三小时,扭身上了云台山。
登山那天是星期一,按说不会有双休日和节假日的鼎沸。京人恰逢国际会议喜迎长假,纷纷外游,仅焦作一地,便每日有专列输送。北京往南,就上云台山,似乎已成“通病”。纯正的京腔,半生不熟的京片子,绕耳不绝。端的是,云台勾人腮帮处,多为京城休闲客。
依寻常想象,接下去纸上文字当如是推进:远古时代,地壳起舞,莽莽太行,朝南延伸,倏忽间扭动中止,裹足不前。大片群山“定居”之处,正是今日河南焦作云台山。登高北望,山山不断,岭岭相连;转身南眺,黄河逶迤,沃野无边。
上述语句未及付诸笔墨,导游已朗声诵出:“云台山,举世闻名,如今已是全球首批世界地质公园、国家首批AAAAA级旅游景区、国家水利风景名胜区、国家级猕猴自然保护区、国家森林公园、国家自然遗产……”聆听至此,境界突地升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踏进国家公园,一言一行,理当饱含国家责任,为保障国家的自然遗产、国家的水利风景、国家的森林、国家的猕猴安然祥和、长存无恙而尽绵薄之力。本是逍逍遥遥的游山看水,却一下子变得如此庄重、严肃。可见,人一旦“正经”起来,稍不留神,便会滑入小题大做。
面对硕大的云台山地貌模型,主人的介绍言简意赅,既有整体轮廓的提纲挈领,又有要点突出的如数家珍。尤其是介绍者手持“教学棍”,比不少类似场合的电光比画,更有实地的触感和亲切。于是,目光一一掠过,心中层层波澜。何处是落差314米的亚洲第一高瀑老潭沟,何处是三步一泉、五步一瀑、十步一潭的小寨沟,何处是日出、日落而阴阳参半的子房湖,何处是唐代大诗人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峰,何处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隐居地,何处是汉献帝刘协的陵寝园,何处是唐代药王孙思邈的炼丹洞,何处是耸立悬崖的国家级文物孝女、瑞云两佛塔……处处凿凿实实,无一虚妄的传说。因长于西南山中,我通常不以山水为奇,只惊疑于南北分界的云台山,何以竟有故乡的景致。随即我亦成了导游,内行般向同伴点拨瀑多潭众、瀑急潭深的裙带关系。
面对活脱脱一座宝山,人人惊奇。到了红石峡,只见面前出现一条由深棕色岩石组成的峡谷。山峡忽深忽浅,忽宽忽窄,轻烟缥缈中,峡中景象似隐若现。你甚至刚迈出三步五步,眼前已变幻迥异的新奇。道路陡峭,但每步石阶皆平展,皮鞋着地,并无羁绊,因为每一脚皆踩在平面之上。路旁的钢索,崖边的铁栏,通通裹缠了隔暑隔寒的绒布。同伴中有位心脏不适,过桥前就曾高声警告自己(似乎更像吓唬他人)。而一路下得沟来,穿过重重山洞,跨过道道栈桥,面容正常,喘气均匀。经旁人故意提醒,“病号”一脸侥幸:“咦,怪了奇了,竟把心脏忘了。”峡中有山,一忽儿高地,一忽儿深潭;峡中有水,一忽儿飞流,一忽儿静溪;峡中有树,一忽儿成丛,一忽儿成林。绿草萋萋,是寒冬腊月都不枯的;青苔淋淋,是北方山中极难见的;石桥弯弯,是江南小镇方才有的;红石烁烁,是赏石瘾君不忍去的。一汪稍大些的潭中,缓缓划来一叶扁舟。艄公头戴斗笠,身着土黄衣裤,是扮作古时渔夫的清洁工。游人纷纷驻足,投以静默的神往。我亦倚栏,有些恍惚。渔夫腕上表带的晶莹偶尔一闪,让人始觉今朝乃何年。
红石峡如此磅礴,却又高度浓缩。南北深约1500米,东西最窄处仅数米,最宽处30多米。闭目盘点,数十年间,国门内外,我也算见过一些稀奇,但眼前真山真水的盆景,或曰盆景式的真山真水,实为平生初遇。
自50岁起,我出门不带相机,就怕影像示人,有碍观瞻。碰上别人要求合照,权当充任道具,从不奢望分手之后能飘回一张半张。这回河南归来,抽暇便翻云台山的书刊,竟无一例外,所有领衔位置,都是红石峡的玉照。手头虽无此地留影,但我知道,已将云台山装进心中。
作者简介
任芙康,文学批评家,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现任天津市写作学会、天津市文艺理论学会会长,编审。曾获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颁发“优秀编审工作奖”,国务院专家津贴获得者。曾数度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