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堂妹,是二叔的长女,小我一岁。我5岁时,她4岁。没曾想,这4岁竟是她生命的高槛,一步没有迈过,便成永诀。一晃50多年,啥时想起,她都活在我的眼前。
桂花堂妹,天生的美人坯子,弯眉俏眼小腰身,像是画笔描摹。说话细声绵软,举止柔曼轻灵,好干净,仿佛压根就与鼻涕脏垢无缘,身手衣饰一向鲜亮醒目。尤其穿上那件白底素花的裙衫,她更像是玲珑的桂花树撒着一缕馨香凌空飘来。不像我,生就的二忽腾小子,大头粗身架,说话吓死狼,走路也从没周正安生过,一天摔跌无数回。
和桂花堂妹一起儿玩,我是她当然的护佑者。小朋友谁想欺负她,看见我搦紧的小拳头,吓得屁也不敢放,就乖乖溜号了。雨罢,路上有积水,桂花堂妹用手指着,说:“水水,怕,怕”,便不敢再走。我奔上前,或背或抱,穿鞋蹚水唿唿喳喳就过了。她正吃馍,俩红冠公鸡眼很馋,盯着那馍,摆出随时都要跳起来啄一口的架势,吓得她“鸡鸡,怕,怕”地喊着,我应声跑过,抬腿踢脚,惊得鸡儿扑棱棱飞上墙头。那时,后院有两棵桃树,桃结得满登登,压得枝儿弯。桃子个大又甜,像是发面馍,很过嘴瘾。清晨,我和桂花堂妹总要一起去捡吃桃子。见到落地桃,我像猛张飞,一把抓起,连搁衣服上抹一下脏东西的程序都不要,只管张大嘴,饿死鬼般连屎带垃圾直往肚里吞。桂花堂妹不这样,她捡起桃儿,不是先吃,而是先看。见摔迸的桃上粘有土圪星或柴儿棒,便拿着擩向我,细声说着“脏,剥剥”,我三两下吞完正吃的桃子,顺手搁衣服上抹一下染有桃汁的脏手,不仅帮着去掉脏物,连皮都剥得精光,她才肯拿起来,小口轻轻咬嚼。一般说,我吃仨桃子的用时比她吃一个还要少些。
那年,大食堂先是干饭,继而是稀汤寡水,把人灌得少精失神。最后眼看着连稀汤也难以为继,大人娃子共同的感觉是肚子太饥。一天,我和堂妹跟妈去食堂玩耍,见院里的桌案旁扔有几个刚切掉的萝卜尾巴,想着煮煮能吃,我便弯腰拾起几个让堂妹拿着,当我去捡另几个时,被一双大手猛然拽翻,随之有人恶声道:“偷公家的萝卜,想死哩不是!”我一看,是个黑大汉,吓得不敢吭声。只见他抢前两步,夺过堂妹手里的萝卜尾巴,说:“再偷公家的东西,把头给你俩割掉!”这话太狠毒了,我和堂妹当了真,仿佛那头真要被割掉,吓得面无人色,哭成泪人。哭声惊动大人,妈找黑大汉算账,他连忙认错。他本是二球货,对谁都凶巴巴。今儿也是饿急了,想拿萝卜尾巴回家喂肚,便吓唬我俩。他虽认了错,但我和堂妹受到的惊吓却像楔进心里的钉子咋都无法拔出来。
我俩连惊吓带哭嚎喝了凉风,晚上都病了,持续高烧,不断咳嗽。妈先是煮些谷糠水和葱姜汤,企图靠它止烧祛病。家里没食吃,更没钱,轻易不舍得请医生。后半夜,我俩烧得更厉害,没办法,妈只好请来村里唯一的医生史家祥。
史家祥原是兽医,从别处入赘村里。因村里没医生,按会推磨就会推碾的道理推论,村里人认为他一定会给人看病。于是,大伙儿有点小病小灾便去找他。时间一长,他也以医生自居,把给人看病当成了主业。
史家祥给我把诊后,说是伤风感冒,弄点小药喝喝,慢慢就会好,要想好得快,还得打一针。爸认为是药三分毒,尤其是针剂,毒性更大,所以婉拒了打针,只要了点小药喂我喝下。
给我看罢病,史家祥径去前院桂花堂妹家。约半点钟过去,忽听传来惊唤着桂花堂妹名字的哭喊声。爸妈连忙赶过去,见桂花堂妹浑身肿胀,已奄奄一息。史家祥忙得一身臭汗,也无力回天。叔婶奶奶哭得鼻泪横流,伤心至极。爸捡起刚打完针的药瓶,大声喝问:“这是咋回事?”史家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说:“怨我,打滚针了。”原来,桂花堂妹的病比我重些,除喝药外,还得打针。当惯兽医的史家祥竟忘了做皮试,一针下去,要了桂花堂妹的命……4岁的堂妹,像才坐胎的花蕾,还未绽放,便被人粗暴地毁掉了。她不想死,想好好活着,那圆溜溜睁大的两眼,满盛着死不瞑目的期冀……一家人正哭得撕心裂肺,史家祥说:“怨我了,我把孩子卷出去扔掉,快别哭了。”这话颇有点戴罪立功的味道,大家竟然止住了哭声。二叔找来一张破席,史家祥把桂花堂妹搁里一卷,用粗麻绳紧勒两道后,双手抱起夹到右胳膊弯下,便走向夜的深处……按农村习俗,死了小孩子不能掩埋,要用席卷着扔到野地,让其自然消失,算上了西天,是种吉利。而自家人不能去扔,得花两块钱另觅别人。做错事的史家祥很识相,主动把这事包了,给连一块钱都凑不起的二叔家省下两块钱。
史家祥把桂花堂妹扔到村西地的花疙瘩柿树下。第二天,她还在。三天、四天过去了,她仍然在。看着桂花堂妹升不了天,二叔有点急,只好捎上镰刀,把裹着席子的绳儿割断,将桂花堂妹僵硬的尸体暴给天光……很快,那尸体便没了,说是上了西天,人便显出欣慰——呸,纯粹自欺欺人,上的哪门子天呀,分明是被狼撕或狗吃了。
桂花堂妹升天了,乡村比今天轧死一只狗还显得平安无事。人们该干啥干啥,尤其那个史家祥,没事人一般,依然背上药箱,心安理得地继续着野大夫的生涯。
我曾庆幸爸的坚持,使我死里逃生,躲过一劫。不然,那天见阎王的可能就是我。我曾叹惋,悲叹桂花堂妹时运不济,命比纸薄。否则,她将依然小我一年,该是55岁了啊,我的桂花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