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登临河南焦作山水，也曾为情景所动诌过几首古体诗，如《青天河》句：叶红红落万山霞，水清清出一河秋；《神农山大雾》句：烟波缥渺浮巨鲸，游人觳觫鲸脊行；《云台山》句：松影入潭鱼上树，林静鸟声似滴金。

  甲午年润菊月十七日，随“中国著名作家美丽焦作行”采风团再一次来到焦作，第二天，游云台山红石峡。尽管红石峡集雄险诡谲、奇幽俊秀于一身，然而，因为我并非第一次登临云台山，心情上也就少了几分初始的新奇与激动，多了几分借山川之灵气以修身养性的沉静；不太注重林莽山水的外在之美，而是更加注重细节、更加注重心灵与山水之间的沟通和融汇了。

  文艺作品都讲究一个“藏”字，藏锋不露，才内蕴丰厚，才耐人品味，才更有力度、更有魅力。红石峡正是这样一部鬼斧神工的艺术作品。乘车入山未进峡谷之前，你也许会觉得，这里的山就是一般的山，云就是一般的云，树也是一般的树，云台山并没有什么出类拔萃、出奇制胜之处。然而一过黑龙洞，山势陡变，奇诡突显，一道深涧如一把利刃将山体劈开，形成崔巍对峙的两屏赤色绝壁，你自己正是从西边的绝壁内凿壁钻出，又悬壁而行。仰观，上开一道天光；俯视，下临深涧无底，水声隆隆却不见其水。东边的绝壁劈面而立，壁突石悬，若刀砍斧剁一般。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

  你就在对面的绝壁中间，上下左右皆是绝壁，你若一条老而弥坚的老龙破壁而出，与我隔涧相望。你是一棵树，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你的老根吸附在绝壁之上，身躯扭曲下垂又倔强地昂起，昂出一副蛟龙探海临危不惧的态势。我无法到达你的跟前，无法准确地说出你的大小，只能凭目测判断你的根部大约有碗口粗细，也像只碗倒扣在石壁上，呈螺蛳状，你的躯干大约有牛腿般粗细；我更无法知道你是一棵什么树，是一棵松柏、一棵柿树或者是一棵黄栌？你褐色的身躯几乎和岩壁融为一体，你别具一格的风采和红石峡的风光一样深藏不露。难怪，前两次来访我竟然没有发现你的存在。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又是哪一年老死的？你怎么会出生在这样一屏绝壁的中间呢？没有一粒土壤，没有一滴水分，你怎么能够成活下来呢？而且，拿你和靳家岭山顶的千年黄栌比较，你的树龄起码也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

  在几百年或几千年之前，也许是一场大雨冲下山顶的枯叶和树种，雨停时一粒种子正好留在了你立足的岩缝；也许是刮起过一场大风，落叶枯枝飞扬，一粒种子正好就嵌在了那绝壁的石缝内；也许是一只鸟儿储藏的过冬的食粮却忘记了享用，于是那粒种子就侥幸地存了下来。又正好第二年雨水充沛，于是那一粒种子就满怀希望地萌芽了，继而又长出了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那，就是你了。

  你一出世就注定了你一生的命运。你目之所及全是岩壁，孤零零的没有邻居，没有小伙伴和你玩耍，更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及一个亲人。你别无选择，小小年纪就要忍受孤独。你缺少食粮、缺乏水分，命中注定你营养不良。你必须紧紧地附着在岩壁上，把根须尽力扎进石缝，越深越好，以汲取石缝中极其微薄的营养和潮气来维系自己的生命，也尽量不让狂风骤雨将你连根拔起，抛入深涧。

  你活下来了，尽管你活得千辛万苦，步履维艰；你在长大，尽管你生长的速度极其缓慢。和优越环境中生长的树们相比，你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努力生长，也许还赶不上人家生长一年。可你并不自卑、并不气馁，更不会妄自菲薄、自暴自弃。你毕竟在长大，由筷子般粗细长到小拇指般粗细，由小拇指般粗细长到大拇指般粗细。贫脊艰苦的环境练就了你坚韧不拔的性格，慢慢的，你由忍受孤独学会了享受孤独，你由忍受艰辛学会了享受艰辛。

  你无法挺拔地向上生长，因为你抗拒不了风暴雨雪的压力和摧残，它们让你的身躯扭曲下垂，可你的头颅始终高昂着。你饱经沧桑，你阅历丰富。你活出了一种铁骨钢筋般的体质，活出了一种临危不惧的品质，活出了一种威武不能屈的气节，活出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姿态。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几百年或几千年，你长成了一棵老树，可你并没有老态龙钟，反是老而弥坚，在风刀霜剑中长就了一副气势恢弘、蛟龙探海的雄姿。盆景中名声显赫的“悬崖势”，正是来自于你那旷世无双的雄姿，而且你还属于那种可以让人惊心动魄的“大悬崖”。我知道，拿你这样的“悬崖势”和盆景中的“悬崖势”相比，其实太委屈你了。小小的盆景哪里有什么悬崖绝壁？哪里有什么恢弘气势？更何况，盆景中的“悬崖势”或多或少都要借助于人工，又哪里比得了你大自然的浑然天成？

  你是一棵什么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你是一棵什么树，你都是这屏绝壁上的一处独领风骚的景观。如果你是一棵松柏，你青翠的身姿会让这屏暗红的绝壁甚至整个峡谷陡然生色；如果你是一棵黄栌，你的红叶会让这屏绝壁和整个峡谷燃烧起来；如果你是一棵柿树，你挂满枝头的柿子，一定会像一盏一盏的红灯笼那样照亮整屏绝壁和深涧。

  在你的有生之年，在你顽强生长的几百年或几千年之间，也许有一个或几个高士曾经看到过你，并经常坐在你对面的崖顶赞赏你的风采；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看到过你。可你不喜不悲、无怨无悔，依然按照自己的信念活着，就像一个慎独的君子。如今你已经枯死了，大概也没有人知道你是何年何月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枯死的，是寿终正寝呢？还是因为你遇到了闻所未闻的特大干旱？

  这一切我都无法知道。我所能知道的仅仅是，你虽然已经枯死，却依然保持着铁骨铮铮的雄姿，虽死犹生。

  作者简介：

  刘学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出版长篇小说三部；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莽原》《作品》等刊报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余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选载；《品茶》入选原北京语言学院研究生阅读教材及匈牙利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