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雨,雨声很小,雨丝密集,我在阿康的店门口收了伞,推门进去。阿康正托着腮,呆坐着,看我进来,慌乱地看向我。
我在椅子上坐下,阿康拉过我的右手,我挑衅地举起无名指让他看,他皱起眉,说,“姐,怎么会这样啊?”
我说,“是啊,这是我第五次来吧,我也伤透了脑筋。”
去年夏天,我发现右手无名指上长了一个小小的刺瘊,圆滚滚的指尖凸出了一块,不疼,但就像眼里进了一粒沙子,左右成了羁绊人心的累赘,总想着拿掉它。
我找到阿康的店,是因为那天他店门口放了一堆咚咚响的音响,还有一地的鞭炮的碎屑,我被那声响和炮红引来的,这是一家新开的店。
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他叫阿康,我来的时候,没有顾客,他正眉飞色舞地打电话。
我很认真地看墙上的宣传画,皮肤病的彩画很冲击视觉,我忍着不适去看那些鸡眼、灰指甲治疗前后的对比图,阿康对着电话讲了一句,“妈,不说了,来人了。”
这孩子挂电话的动作很利落,长得也很干练,一身薄薄的棉服,在这样的雨天,鞋帮刷得干干净净。请我落座时的伸手躬身,让我有错觉,他应该是做过酒店的大堂经理或者其他。
事实上,他现在是这里的主刀医生,这孩子拿着我的手指,很亲热又很轻蔑地说,对付这个刺瘊,就是弹一下衣服上的灰那么容易。
他很麻利地剪了一贴像指甲盖一样大小的膏药贴,附在那小小的组织上,当然这膏药贴上面开了一个小口,正好把那刺瘊完完整整露出来,他从小玻璃瓶里用掏耳勺一样的竹签挖出来一点药,涂在上面,最后用膏药贴盖上,胶带缠起来。
“你说话南方味很浓,但你是本地人啊。”我说他。
他说,“我在那边待了五年,这点手艺是我家祖传的,我被抓回来,是来继承祖业的。”他神色自嘲。
我出门的时候,听到他对着电话说,“妈,成了一单生意,女的,走了。”
我知道他叫阿康,还知道了一些其他,顺便认识了一些客人,是因为我的这个小小的羁绊并不像阿康说的那样,“姐姐,几天以后,你就会发现,这小东西就像一阵风过后抖落的树叶一样,悄然无息就没了。”
最开始,当然就像抖落的树叶,我以为就这样好了,可是这片树叶就像一段冬去春来的经历,马上又长出来,而且长得很快。
我惊慌地跑过去找他,他拿起来看,说,“姐,可能药力不够,反正我是包你好的。”当然是又上了一遍他的祖传药,这次我见到他的姐姐来给他洗衣服,叫,“阿康,换下来。”
“阿康?是南方带过来的名字吧?”我问他。“是啊,坚持让我们这么叫的,说是怕丢掉了那五年的记忆,看来那五年里有比爹娘给的名字还亲的。”姐姐接过话。
阿康红了脸,对着我,“姐,我单名一个‘康’字。”后来,我第三次第四次来。阿康的店,生意是做起来了,大家口口相传,客人已经很多。
我来了,当然不便说什么,恐怕影响了其他客人对他的信任度。阿康就心照不宣地给我上药包好,我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倒是叫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今天是第五次来,没有客人,我就敢带着怨气给他看,“你这药到底行不行啊?我有些快被折磨疯了,有时候做梦这点小小的组织变成肿瘤在吞噬我啊。”
阿康脸一下红了,眼也红了,“姐,你相信吗?这个东西我真的做梦梦到过,你是第一个找我治病的,是我最用心的,是最夸下海口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说,“你怎么就想哭呢?我没让你赔钱也没有投诉啊?我知道个体的不同,当然药效也是不同的。”
“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冷脸给你,就希望你发脾气砸我的牌子,这样我就可以退钱让你走人。”看来阿康就要哭了。
“有没有好的办法?”我停顿一下,“或者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掉,像抖落一片叶子一样?”我给他开玩笑说。
“当然有,但是我不能那样对你。”
阿康很严肃,“不用药,更不会有麻药,用锋利的刀子以最快的速度挖掉,连根挖掉,以后再不会长。但是,我不会给你做,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或者,你没有这么好,我才敢这样。”
我只听到了“再不会长”四个字。一个将近40岁的女人,指尖长了一个不疼不痒的刺瘊,会影响到什么呢?我依然每天上班带孩子,为生计奔波,甚至敲字的时候,我已习惯这个无名指的这个累赘与键盘的碰触,这种异样我已经接受。这个年龄,心灵和身体已经能习惯太多,抵挡太多。
所以,我觉得这个刺瘊实际上已经转给了阿康这孩子,实实在在长在了他的心上。
我说,“来吧,我这人没什么痛觉,这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早说。”
那刀子带着犹豫在我指尖徘徊,阿康拿刀子的手微微颤抖,我握住他的手腕,说,“你要狠一点啊,不然会疼的。”
我没能忍住,闭着眼睛大叫,当我睁开眼,看到我的无名指上像开了一朵猩红的小花,那花心还在突突跳着,那花就一点一点变大,有血珠盈盈欲滴。我看到那花的后面,是阿康惊恐的脸。
阿康握着那柄小小的刀,紧张地站在边上,额头上都有了汗了。我对他轻松一笑,说,这下好了。
他架起来的肩膀才一点一点放了下来……这时候,我看到门外的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