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葬礼的前一天,母亲对我和妻子说:“恁天禧哥说恁俩都有文化,是不是给恁爸写几句话,在事儿上念念?”我知道母亲想让我写一篇祭父文,我也有此念头,但我终未写出来。一则我沉浸在小我的哀痛中,未能体谅与父亲相伴一生的母亲的情感。二则父亲长年工作在外,与我们相处的时间少。特别是父亲一生不爱言语,家中事多由勤俭持家的母亲说了算,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模糊的。仓促间确实难以写出像样的祭文来。
父亲的葬礼是隆重的,在村子里是多年未有的隆重。和父亲默默无言、波澜不惊的一生形成了很大的反差。这倒不是我们兄妹三人把葬礼办得多么铺张,我们都不是爱张扬的人,我和妹妹向现在的工作单位请了假,单位派了代表表示慰问。我们曾经的工作单位和同事一概没有通知。但因为父亲去世,家里的近门亲戚到齐了,远门的亲族也都从外地赶来了,父亲的发小也从城里赶来了……看到一拨拨亲友前来送别父亲,看到一份份丰盛的祭品呈献灵前,想到父亲再也没用机会品尝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情感,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父亲去世已经半年多了,我始终写不出纪念父亲的文字来。因为父亲不爱言语,很少和我们谈话,很少指导我们做什么,怎么做,很少和我们谈他的成长、他的工作、他的辛苦、他的不易、他的人生哲学。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始终是模糊的,始终处于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我竭力搜寻、拼凑父亲的事迹,却始终不能组合出高大甚至完美的形象。但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精神、魂魄无时无刻不在身旁。有一段时间,我绝口不提一个“爸”字,不忍看有关父爱的文章。春节回老家,我们兄妹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讳着,绝口不提一个“爸”字,唯恐打破了平静,惊扰了母亲,使她心伤;唯恐思念的泪水冲决堤坝,奔涌而出。前几日,微信圈里父亲节的祝福很多,但我一条也没有打开看,因为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父亲,永远失去了喊“爸爸”的机会。
父亲从小不爱言语。父亲生于1941年,是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但他并未享受到丝毫的偏爱。父亲出生时,日寇肆虐豫北,中原连遭旱灾、蝗灾、匪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可为了生计,爷爷奶奶将家里仅有能吃的东西,紧着年纪大、能干活的几个孩子吃。年幼的父亲只能喝点儿稀饭或菜汤。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父亲是姊妹五人中个头最小、身体最弱的一个。由于年小力弱,不能干活,父亲在家中始终处于弱势,很少发表意见,也很少有他讲话的地方。家乡解放后,父亲勉强读了完小,就迫于生计,离开家乡,到济源、沁阳、温县、焦作等地修水利、炼钢铁。在他人因待遇太差而放弃的时候,父亲咬牙坚持了下来,顺势参加了工作,成了一名吃公家饭的工人。父亲一生始终在生产一线,始终是一名普通工人,一直调来调去,无论在哪个单位、哪个岗位,父亲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与世无争,不爱言语,从不言苦,从不言累,从不言怨。
父亲不爱言语,从没给我们兄妹三人讲过故事,讲过做人的道理,从不问我们的学习情况,但我记得,我上小学时,父亲为给我起名字,专门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一页页翻,推敲琢磨很久,才定了下来。父亲从不指导我们的学习,只是每到开学,他和母亲就为我们准备好了学费、书费和杂费。父亲从不问我们在外生活咋样,但我考上县一中时,月工资不到100元的父亲,专程骑自行车到离家30多里的古固寨公社,花8元钱为我买了一个可以盛饭盛菜的铝制饭盒。我在开封上学期间,每次回家,都能顺利地拿到足额的生活费,以至于我曾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有几次,途经父亲单位,父亲的同事说:“你将来工作后,可要对恁爸孝顺点。每到月初,孙师傅都要找会计借钱,给你准备生活费。孙师傅平时连份热菜也舍不得吃!”妹妹在郑州上学期间,企业经营困难,父亲下了岗,嫂子的娘家人又逼着孝顺的哥嫂和父母分家,我刚毕业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焦作,每月除了生活费,工资都缴了集资房款,实在无力帮助父母。父亲一声不吭,每天到十几里外的一家私企打工,风雨无阻。该厂实行计件工资,加工一件成品,收入一角钱。炉门开启,轰然倒出一堆冒着热气的铁胚。工友们冲上去,不顾烫手,抢走一批铁胚,敲打加工。当时已经50多岁的父亲,也像年轻人一样,冲上去抢铁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烫手的铁胚,而是女儿上学的学费、生活费呀!在父亲一下一下击打铁器的声音中,妹妹完成了学业。
父亲不爱言语,态度始终温和,很少发脾气,从未打骂过我们。我们不懂事、任性不听话时,他也很少责备我们,实在忍不住了便会说一句:“你这个孩儿,咋这么不听话?”我们就知道父亲生气了,立马儿就收敛起来。父亲从不给我们添麻烦,他60岁时在新乡做静脉曲张手术,始终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为的是不让我分心。后来,父亲脑中风,留下后遗症,与疾病顽强抗争十几年,直至病故。去年3月,父亲股骨颈骨折,始终不说疼,结果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只能打石膏固定保守治疗,在家中静养,但从此父亲再也未能站起来。我和妻子要将他接到身边,他和母亲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他们怕累着我,怕影响我病体的恢复。我只好在周末和节假日坐城际公交,回家看望父亲。每次父亲都很高兴,躺在床上,温和地笑。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帮他刮刮胡子,洗把脸,抹抹身,问问感觉怎么样,好不好受?我还对父亲做过什么,不就是在他难受、不想吃饭的时候,督促甚至逼着他吃饭吗?不就是责备父亲不体谅母亲的辛劳,不配合翻身或力所能及地锻炼吗?何曾考虑过父亲那时的感受?对我和家人的无礼、不孝,父亲从不言语,最多是皱皱眉。妹妹后来对我说:“咱仨都不孝顺,都对不住咱爸呀!”
去年国庆节,我回家看父亲,帮他脱衣服,发现父亲双腿浮肿,腹部隆起硬如顽石,敲击砰砰作响。原来是长期卧床,导致的严重尿潴留。由于母亲不懂医,哥哥又误认为是脑中风后遗症,未加注意,想等自然消肿。病情已经拖延了十几天,大概是怕耽误了我和妹妹的工作,耽误了哥哥的生意,父亲始终不言语。父亲被送到新乡医学院三附院住院治疗,楼上楼下,反复地排队检查,他始终很安详,不言语。为他擦拭体表溃烂处,喂他喝水吃药,无论多么不舒服,他都默默配合,从不言语。医生为他做腹部插管导尿手术,头脑清醒的父亲始终不言语。那是我和父亲此生相伴最长的一段时光。望着窗外的余晖,眼前浮现出不同时期与父亲相处的情景,想起父亲带给我们的快乐,想起父亲难得的幽默故事,想起父亲给我们买的玩具手枪、彩色小人书,想起父亲骑自行车从镇上给我们买回来的热乎乎的烧饼:看着我们吃,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眼神温暖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