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大高手、大英雄、大宗师，是不能轻易冠名的。究竟要多伟大，才能称之为“大”？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射雕三部曲”里的第一条好汉郭靖，勇武忠烈一生，才博得一个“大”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一

  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大师却到处乱跑。

  师就师吧，还非得加上个“大”，从王林到李一。难怪有本成功学畅销书，叫“从林到一”。

  作为一个研究武侠的，我很不理解。在我的江湖上，“大”是一个了不起的字，是有特殊含义的字，是不能随便乱加的。

  二

  中国古代，有这么一位皇帝，谥号叫做“大皇帝”。

  “大”字能随便谥吗？不能。谥号是有讲究的，什么人能谥文帝？“经天纬地曰文”；什么人能谥武帝？“克定祸乱曰武”；那什么人才能谥大帝呢？“则天法尧曰大”。

  还好，对于这位“大皇帝”，后人没有太多意见。因为他叫孙权。

  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子当如孙仲谋。

  中华如此，西方也是如此。各大帝国雄主辈出，但不是人人都能称“大帝”。

  比如伟大的罗马帝国，连同东罗马帝国在内，1400多年悠长历史中，正式冠名了的“大帝”也不过4位——他们是君士坦丁大帝、狄奥多西大帝、查士丁尼大帝、曼努埃尔大帝。

  三

  帝王是这样，江湖也是这样。

  在武林中，个人成就的极高境界，叫“大侠”。“侠”，本来就是一个难得的荣誉。再加一个“大”，难上加难。

  郭芙小姐向来讨人嫌，但有一句话倒是颇有见地：“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什么人才能算大侠？杨过算吗？他自己的回答是：不算。

  哪怕他已在江湖中闯下惊天动地的名头，好汉们人人服膺，已然决定把宝贵的“大”字赠给他，叫他“神雕大侠”。

  一贯狂傲的杨过却很谦逊，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拗不过，只好叫他作“神雕侠”。

  带着神雕与重剑横行天下的人，都不敢当一句“大侠”。那夹着蛇和脸盆，穿着松松垮垮的内裤变小魔术的，好意思叫“大师”吗？

  金庸正式给杨过加冕“大侠”是什么时候？乃是全书都快结尾了，杨过血战襄阳，击毙大汗蒙哥，和郭靖携手回城之时。

  原著中是这么说的：“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觉人生而当此境，复有何求？”

  从小乞丐到“少侠”，再到“大侠”，即便是杨过，也用了整整36年。

  又比如“射雕三部曲”里的第一条好汉郭靖，勇武忠烈一生，才博得一个“大”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金庸借书上人物朱子柳之口，给郭靖隆重加冕：“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

  然而，即便是这样众望所归的郭大侠，也有人不当回事的。

  比如老顽童：“你甚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

  四

  大侠之外，还有大英雄。

  英雄本来就很难了，“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更何况加上“大”字。

  40年前，香港一位叫黄霑的狂浪才子，就曾经用歌词发问：谁是大英雄？

  在粤语版的歌词里，黄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大勇止干戈，永不居功，义气冲霄汉，立地顶天，才是大英雄。”

  金庸的小说《侠客行》里，就有这么一个发了疯的高手，搞个人崇拜，一口气给自己封了四个“大”：“我——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

  真是吹到天上去了、但放眼整个江湖，有一个人承认吗？没有。连他的老婆、女儿、徒弟都不承认。因为“大”字是不可以随便封的。

  金庸到底给谁加上过“大英雄”的尊号呢？说出来，恐怕白自在老爷子会脸红。

  比如岳飞。黄药师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

  比如萧峰。段誉说：“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

  比如任我行。令狐冲说他“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比如陈近南。韦小宝说：“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

  想冠名大英雄有多难？一个故事可以说明：杨过曾经考试郭襄，让她说出当世五个大英雄，才能带她出去玩。郭襄那么聪明，博闻强识，却老半天说不出。

  都说乱世出英雄。南宋末年天下扰攘、沧海横流，能称大英雄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五

  江湖里，带了“大”字头衔的，还有大宗师。

  何谓大宗师？庄子是这么解释的：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这样的才配叫大宗师。

  翻遍金庸原著，正式用大宗师称呼过的，不过10余人，比如林朝英、欧阳锋、黄药师、金轮法王、张三丰、左冷禅。

  他们有男有女、有正有邪，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弘扬武学，挑战巅峰，继往开来。

  可见，“大”不是赤膊玩蛇，不靠忽悠人。“大”是纵横四海，无远弗届；“大”是傲出世间，卓尔不群。我们常常慨叹如今没有大师，但宁可无大师，也不要假大师；宁可不要大英雄，也不要大骗子。不然我们都会变成大傻瓜。

  六神磊磊